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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特训(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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沾着血锈的钢索在半空晃悠,第一军的直升机悬在小岛上方抛下缆梯,像水母探出苍白的触须。曹鑫指节碾着半截烟,灰白烟灰簌簌掠过泥泞沙地,他用鞋尖在砾石堆里勾画出柔软弧度,“撤完平民再抬不能动弹的”。锃亮的军靴碾过斑驳落叶,忽然滞在岩石裂缝间——周峥背上伏着的青年恍若熟睡的海棠,蔓开的血渍正将制服浸透成黑紫。
“这是怎么了?”曹鑫抖落猩红星火,军靴调了个头,难得流露出关切,仿佛对面伏着的是他剖骨剜肉才养大的雏鹰。
周峥喉咙发紧,三军斗了多少年头,司令们当众撕咬的齿痕恐怕都没消呢,曹鑫不该笑出声么?但绷紧的脊梁仍躬成虾米,“回司令,林雨泠腿被变异白鳍鲨伤到了。”
曹鑫将披风裹住林雨泠半身,铁片般的手掌扒拉着绷带边缘细看,“只伤了腿吗?其他地方有没有伤到?”
周峥摇头,再次肯定,“其他地方都没事,就只伤了腿。”
“行,快些上去吧。”曹鑫抬手引着他们攀上悬梯。每截金属横杆碾着海腥,将暮色裁成断续的线条。
海风卷着询问飘了半圈,“陈姝呢?”
其中一位负责的教官掸了掸迷彩服上的盐粒,说人跟着搜救队往另一边探去了,话音被扑上甲板的浪沫搅得断断续续。
“好。那我在这儿封锁海域,再安排一批新的直升机,你们就先带着受伤的崽子们回去吧。”
方世杰后腰抵着剥蚀的船板,白纱布在粗粝船舷蹭出沙沙响动。夜风舔上没缠牢的纱布边,他打了个哆嗦,远处直升机的灯光正碎在波浪间。
“你不走吗?”银铄从罗斯肩上支起脖子,衣袖早被血浆泡得板结。救援时混乱的光景还叫她心有余悸,那些因恐惧而扭曲的五指叩进皮肉里,不比白鳍鲨的獠牙更柔软。
方世杰摇了摇头,下巴颏儿指了指熔金的海面,浪沫簇拥的直升机绳索倒映在瞳仁里,恍若坠入深海的流星,“老大返程总得瞧见个接应的人不是?”
银铄陡然将脚尖楔进滩涂,沙粒簌簌扬作两行星屑,罗斯的影子应和着垂下来,在沙滩织出三团缠斗的阴影。“那我跟你一块等。”
直升机在上空“哒哒哒”地催促着。
曹鑫的喝骂追着浪头拍过来,“能走的赶紧走,听到没有!一会儿天黑了,温度下降,保管教你们蛻层人皮!这不是你们再逞英雄的时候!”
方世杰用染血的指节抵了抵罗斯胳膊,“你们快走吧,都杵在这儿候成灯塔群,曹司令该说我们搞行为艺术了。再给老大招惹是非不好。”
银铄仍钉在原地不肯挪,目光剜着他腹部,“那你的伤…。”
“嘘,嘘——!”方世杰忙打了个手势,拦住她的话茬,“我没事,我就是被木板子扎了一下。”
银铄妥协的叹息碎在舷边浪花里,“行吧。咱们这回估计是直接回校了,那咱们学校见。”
“学校见。”“学校见。”
两人转身握住悬梯的瞬间,带起的海风掀开方世杰的作训服下摆,露出纱布上汪着的夕晖,像是被撕开半角的天际线。
直升机轰鸣声渐渐化在天际,整座荒岛瘦成浪头上一粒苍白的痣。陈姝这边本该在月色泼下来前拢岸,偏偏半路上船腹传出了细弱的呜咽,锈痕在甲板上无声漫漶,洇开了密密匝匝的细纹,像滩涂上褪潮时遗落的藤壶孔洞。只是那时谁也无暇留意这渐深的裂痕,只顾在锈腥味里摁着抽搐的乔程灌药。
蓦地有人拔尖嗓子喊,“我草!漏水了!”
咸潮已从髓缝里渗出来,原本坚实的甲板此刻犹如春日暖阳下的酥脆薄冰,无声无息地消融。船骨在咸涩中舒展,前舱后舱都汪着水光。
“快排水!”“快!”
同学们跌撞奔走仿佛受惊的野蜂,裂缝追着他们踉跄的脚步延伸,补钉声追着浪头拔高音调,锈蚀的钢板软塌塌就化在海沫里。
“弃船!上皮划艇!”
船头压碎了月影,船尾又碾碎一遍。陈姝弓着脊梁划桨,背上的人形比海水更往下坠。白浪在筏子边连缀成环,浪沫子泡着乔程的鞋尖,倒像是水藻缠踝要将人往下拽。
“咳…”热雾轻飘飘擦着耳根,陈姝颈后像坠着颗被潮气浸透的月亮,热涔涔地晃得乔程天旋地转。她支着眼皮数小舟横行的波纹,未了拿鼻尖抵住那片颤动的脊背,“还划得动?”
“怎么,都这样了,你还能起来帮我一块划啊?”后槽牙磨碎的尾音碎在浪头里,陈姝追着领航的橘子色救生衣,与她如常斗嘴。“或者你来啃两口橡皮筏子助助兴?”
乔程合眼贴住那个渗汗的肩窝,粼粼水光渗进睫毛缝,五脏结着霜花似的疼。想说的话堵在喉咙底,单飘出几声闷笑,“那倒不是。”
“乔程!”握着桨的人忽然像被海蜇蜇了,“怎么,身上难受?”
“没,没,你别急啊,我好多了。”乔程忙抻直了腿,把脚尖探进晃悠悠的水光里。“你啊,也礼让一下病号嘛。给我唱个曲子呗,我逞了好大英雄。”
“真好多了假好多了?”陈姝不信她。
之前乔程也说没事,结果一转脸就开始吐血。
乔程无奈,忽然支起上半截身子,大吼,“是真他O的好多了!”吼完又扑通跌回船底。
陈姝横过沾满盐晶的睫毛剜她,“我不经吓,你才知道?”
“…”乔程默了默。
“哟!”她忽而弯了弯嘴角,眉梢的碎金混着虚汗,齿间洇开的锈味比晚霞浓三分,疼得厉害时就嚼碎所有颤音。潮水在肋骨间涌动,才觉得日光灼人,怎么血反而凉津津的。
“陈姝,你人真挺好的。”她捻着掌心浮白的月牙,像攥着欲断的风筝线,远空有鸥鸟斜斜栽向粼浪。
“那你得滴水之恩涌泉相报。”陈姝手腕在风浪里凿出火星。漩涡里的浮木总要相撞,可要真的就此沉没在混浊海底,似乎连顽固的礁石都不能甘心。乔程不该因为她的善良死在这片海上。
乔程捂住半张脸,指缝满是破碎的天光,某种沸腾的温度正从咽喉溃烂。“但我还是觉得你很讨厌。”
海浪拍得救生艇上下颠簸。陈姝嗤笑时脖颈折出锋利的弧线,“排队恨我的人能从北极排到南极。论坛里有一半帖子是骂我的,你这点讨厌,跟撒娇一样。啧。”她没说后半句,要论虚张声势,眼前人比浪尖泡沫还要透亮。
“…”乔程嘴角抽了抽,“是你人缘太差,你倒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还有,你少他O的搁这儿冤枉我了,你又造我谣。谁对你撒娇了!讨厌鬼!”
“讨~厌~鬼~”陈姝笑得险些把筏子脱手。
“骂点狠的行不行,比赛会儿你不是挺横吗?”
乔程没回答,颠簸使她的喉间泛起青杏酸涩,番茄籽似的碎痛在腹腔滑动,恍若整个脏器都糜烂成湿黏的果浆。
“喂。”她感到话语在舌苔上凝结盐粒,喉管里结满搁浅的鱼,那尾音泡涨得随时要孵出银白色的泡沫。
“嗯?”陈姝苇叶似的应答在波浪间翻了个面。被筏子搅碎的光斑游进乔程眼瞳,她把发烫的额头抵住冰凉的船帮,“我们两个算朋友吗?”问完她自己先笑,被腥热呛得肺叶蜷缩。
“算。”陈姝回答格外笃定。
乔程“嗯…”了一声,夜彻底漫上眉骨时,听见骨骼融化的声响。头顶红蓝光芒打碎了星河,恍惚陈姝背着她穿越碎镜似的月光。最后只记得硌在肩胛的蝴蝶骨,像鹰隼折断的翅,既痛且烫。
“老大!”方世杰喉头窜出断续的呜咽,朝那条摇曳在夜色里的皮划艇奔去。潮水漫过足踝,他眼里已看不见翻卷的浪,只剩下黑点般的人影在灰茫茫的天海之间浮动。
湿透的作训服贴着陈姝脊背,汗水混着海水狼狈的顺着睫帘往下滚。乔程惨白的脸贴在她颈侧,两人踉跄着撞进方世杰张开的臂弯,像两片褪了血色的贝壳搁浅在他肩上。
陈姝腿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要是肩上没有压着个发烫的伤号,她恨不能往后一仰化作片漂萍,让暗流卷着往礁石上撞也认了。
“艹!我以为,我在过…过,忘川河。”陈姝往掌心咳出几串浊气,脚跟叩地时测起浑浊的水花,军礼划到半空就被盐水泡得绵软,又耷拉了下去。
“好好,辛苦了。”曹鑫挽起军装袖口的手掌托住三个摇晃的肩背,虎口压着残余的颤抖。“你们都是好样的,快点上去,好好休息,醒来就到学校了。”
“是。”三人浑浑噩噩点头。
铁皮舱门在身后收拢的刹那,阴了整日的手指终于被暖气烘得泛红。面包的香气裹着营养液甜津津的味道,玻璃上映出他们被大海腌渍过的脏脸。
“老大,你躺我身上。”方世杰支起膝盖,任青苔状的血渍在裤管洇开。
“嗯…?”湿暖的震颤自耳后传来时,陈姝才惊觉自己已经蜷成了婴孩姿态。
小岛在眼前越缩越小,最后只剩下一条长长的警戒线。
安全了…
大家泄力地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