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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深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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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姝的睫毛簌簌抖了几回,却并没有若失的怅然。那种预感就像一尾热带鱼群倏地掠过珊瑚丛,初生婴孩离了母怀便止不住啼哭,都是一种必然。但对于方世杰,无异于供在佛龛里的神像轰然倾塌,——前不久他刚为此挨了银铄好一顿数落。
“为什么?她不是最讨厌这种地方了吗,所以,所以她才愤怒我提起这里。她,她,原来是,为了隐瞒?!”
“还有那些伤…。啊!我知道了,我说怎么这次伤这么惨,原来根本就不是切磋伤到的!”
“靠,罗斯那小子肯定知道!他们俩居然一起耍我?”
擂台铁网的锈腥味冲破鼻膜,汗液涖透衣衫,他蜷曲着身子,将尾骨抵住观赛席的牛皮椅背。大概人类唇瓣轻启出的谎言比骨头折裂时的痛响更难听,他愤怒的就快要以头抢地。
“o的!她就根本没把我当朋友!”猛地,他像一枚压到底端的弹簧发出咒骂。
“别!”陈姝及时拽住那颗即将发射向擂台的子弹。“她正打着呢,我们过去她肯定分神,到时候出了事怎么办!”
“…”
“让她打完这一场,要是太久了还没分出胜负,我们再进去看看。怎么说也得让人活着。”
陈姝压低身量,钳着方世杰往外走。
筹码在发颤的指尖滚动成一团永不弥散的涡旋,叫嚷声裹挟着熟人性命时,两人已半只脚迈上了赌桌。方世杰必须不停地做出动作,才能缓解那种焦灼。
“我不是不能接受她来这儿,可是他们骗我干什么?我那么担心她。而且论坛那件事,她和罗斯还专门来找我谈话,我当时特别特别难受,是想着他俩的话才下决心的。”
陈姝看着方世杰在方寸间打转,像只找不到出口的飞虫,即将困成展厅里的生物标本。她跟着染上烦躁,从左到右走去远些,慢吞吞往复。
“阿杰,你发现了吗,银铄逃维莉老师的课,是因为维莉老师只会在当堂课上折磨人,并不会秋后算账,也不会专门核查人数。但换成覃老师的时候,她一次也不敢逃。所以,不管是为了学习,还是为了保住学分,你看,她心里有衡量,有自己的底线。”
“那打黑拳这种事对她来说,只有害处没有好处。要是真那么馋切磋,覃老师或者林雨泠都能满足她。那她为什么还要跑到这里来?”
“要真是来玩的,她就应该坐在下面。站在上面的,都是因为——”
“她遇到事儿了。”
“她缺钱。”
两人同时开口。
一时间寂静在走廊里淌开,只剩擂台区溢出的声响。
方世杰的怒火被一场不期的雨骤灭,他后背倒向墙面,嗅着锈气垂下脑袋。
陈姝还在挪动,不自觉抵达安全出口和厕所的交界,脑袋里闪回着银铄和被抵债的孩子,仿佛有什么东西就快顶开她喉口。
“我去个厕所。”她得清静一下耳朵,但愿厕所隔音还不错。
“好。”方世杰颓唐地应声。
一个抬首,光与暗兀地撞碎在瞳孔里,仿佛有人撕开夜色将太阳摁进眼眶。
不同于走廊红蓝色的氛围灯,厕所沿用的是跃迁舱里的设计,四周砌满了镜片,陈姝本就痛苦的胃囊被激得当场发作。
“呕!”
晕厥的浪潮一遍又一遍冲刷着神经,耳鸣如蜂群在头颅内筑巢。
老天,什么设计鬼才,墙面和隔间的门也全都是镜面!前后对照形成了视觉上的无限空间,到底是谁撒尿的时候还要照镜子!
厕所隔间,隔间…
陈姝像中了紧箍咒,急切地一面面推去。
艹!怎么还是镜子!
视线里的一切都开始歪斜,终于,躯体濒临极限时她扑进一扇门。
“呕——!”
陈姝抱着马桶,时间的概念开始模糊。她只知道胃在抽搐,腿筋发麻,怎么都站不起来。等好不容易缓和一些,抬头才发现隔间里居然还是镜子,照得她眶骨幽红,脸盘青灰,似乎也成了一个赌徒。
那一刻的心脏几近骤停,陈姝惊慌失措地爬起来,一转身,又撞进一面镜子。冷气顺着裤管迅速渗入骨罅,等回过神时的掌心已经冷透。四面环镜,虽然隔绝了声音的躁动,内心的崩坏却加更强烈。
…那些赌得丧心病狂的人,被吸干了精神,任由肾上腺素的操控,进了这间厕所,看着里面的自己,会想些什么?
虚无,无穷无尽的虚无。于是催使他们再次走向赌桌,这儿早就不是为了赚钱,还藏着自己人生的意义。
Abyssus。
陈姝看着镜子里的眼睛,不寒而栗。
什么是深渊?
‘我即深渊’。
在这里,既回不到‘人间’,也见不到‘真神’。
【当神性意识向物质领域投射时,神圣三角下方被一道凝固的断裂带隔开,即形而上学层面的深渊(Abyssus)。深渊并非空间维度,而是逻辑上的绝对鸿沟,隔绝了本体界的因果律与现象界的决定论,确保至高法则不会被下级存在的二元扰动所污染。】
陈姝陷入无止境的迷路,左不过冷玻璃,右不过银屏障,这么个方寸之地却量不出深浅。当抬起手腕想用光脑联系方世杰,又惊愕地发现信号也被溺毙。
怎么可能!连贫民区都被全覆盖的时代,不是军事重地,不是考场地段,信号全无是种绝对的恐怖。
胃里翻江倒海,她第三次抵住喉头痉挛。某块镜面忽地松动,陈姝毫不犹豫地迈进另一片——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世界。
白墙白得剜人眼睛,顶棚灯管像某种冷血动物遗留的甲片向下延伸着镍白,尽头拗出一道拐角,弥漫着不属于活人的寂静。陈姝再次打开方世杰的对话框,尝试着敲打信息:厕所里全是镜子,我好像误入停尸间了。
“…”
“…”
发送失败。
陈姝脚步越放越慢,刚刚还望得到头的长廊在此刻无限拉长。信号屏蔽总要有信号屏蔽的意义。她猛然意识到,这里不是安全通道,不是办公区域,更不是停尸房!额汗像蚂蚁吻过脖颈,晦暗处鞋跟的摩挲由远及近。
来人了!
她瞄向最近的一扇门。
进,里面可能有人,也可能门是锁死的,反而耽搁逃跑时间。不进,往入口跑已来不及,再撞上那么几次镜子基本是自投罗网。这是概率各五十的极限二选一。
“啊…,真是的…,这次的药剂…”“你又不是第一天…哪有那么容易…,平常心吧…”
不止一个人。
上一秒她决心远离赌场,这一秒她不得不成为赌徒。陈姝紧张地吞了吞喉咙,刚呕吐过的涩意又开始作痛。一男一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不能犹豫了!
蓝色的鞋套从拐角迈出,陈姝也在这一刻握上命运的门把。
“咔哒。”
门没锁。
“听说上面好像找到了失踪的那位,有那位的话,我们的实验应该很快就能得到推进了吧。”
当对话漫入耳廓,视觉也刹那清晰。
陈姝紧贴房门,瞳孔骤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