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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宿舍三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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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斯的手掌正压在一团虚浮的投影上,金属门兀地吐出半声电子音,正盯着新闻的方世杰已经弹了起来。旋转椅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他喉结滚了滚才把后半句囫囵咽下,“老,老大!你们没——没带点吃的回来啊?”
“这不正准备换身衣服出去吃吗。”陈姝笑着勾过方世杰,五指插进少年金灿灿的头发里揉着,袖口蹭过颧骨时扫开一道灰渍。
罗斯没挪窝。飘忽的蓝光里能看到他眉心犹疑的沟壑,“你们俩怎么灰头土脸回来的?”
银铄张口就来,“我们打——”
还没说完,罗斯翻下床铺,直接打断了她的话,“这个理由已经用过了,换一个。”
他抬起光脑。
警笛的红光染亮了柏油路面。浅金发色的女O记者站在警戒线边缘,话筒被应急灯照得泛起冷白的光斑,背后残破的霓虹招牌依稀拼得出‘Abyssus’的痕迹。火舌在消防车的急救下化作烟幕后缓缓蠕动的橙点,拳场猩红色的丝绒幕布残片粘在云梯上飘荡,像不合时宜的派对彩带。
穿着银亮演出服的男O抱着吉他箱坐在马路牙子上调弦,音符不时被淹没在电视转播车此起彼伏的鸣笛里。四面八方涌来的围观者将大街填满,仿佛整个城市突然想起要见证什么。
听到‘不合规’、‘违法’、‘信息素失控’这几个关键词,银铄险些没憋住笑出来。
“那儿出事儿了,你们没受伤吧?”罗斯没心情跟两人继续打哑谜,一手扯一个的左瞧瞧右看看,“上次你们仨回来,我就猜着不是一般的打架。银铄老往那儿跑我是知道的,你说你俩,一个两个的,死要面子活受罪,我们是朋友,再不济也是舍友,开口寻求帮助有那么难吗?非要赌命!”
“哎呦呦别,你下手轻点,我耳朵要被你拽掉了!”银铄的左耳闷在罗斯指缝间,揉着的耳垂快要渗出血珠。旁边陈姝半弯的脊梁几乎要和影子接吻,“啊啊啊,没事,真没事,我俩精神着呢!”
两人在罗斯掌下嗷嗷乱叫,倒是让方世杰抓着算账的机会,加入了这场混战,“好你个罗斯,你果然早就知道!知道你不劝着点儿,还和银铄合起伙瞒我?”
“那你们三个不也瞒着我了吗?”罗斯飞起一脚,没踹着。
方世杰顿时不吱声了。
屋内忽而寂静,只剩潮湿的风穿过窗缝轻声呜咽。
银铄忽然垂下眼眸,光却在眼底徘徊,轻叹声穿过寂静,“哎,只是没想到居然会出这种事儿,Abyssus被查停,我都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了。”
“好了好了。”陈姝配合着抚过她褶皱的衣角,毛衣绒毛在光束里忽明忽暗,“没受伤就是好的,咱们先出去吃饭吧,庆祝一下劫后余生,剩下的事儿慢慢说。”
霓虹灯滚着油星子的烧烤档口,四副年轻影子浸在孜然味的烟雾里,玻璃瓶磕碰声撞碎街边野猫的哈欠。
“你今天怎么没回家?”油光潋滟的唇角溢出生命的热气,银铄又吃得胃微微凸起。
陈姝轻轻戳了一下,“你这腹部肌肉岌岌可危了啊。”
“哎哟,痒!”银铄笑得缩成了箬竹叶裹的粽子,椅子腿快把瓷砖划出道来。
罗斯和方世杰一人一打啤酒,勾肩搭背的靠在椅子上,铝盘上的竹签把路灯折成数百道金丝,晃得人睁不开眼。
“我爸妈去过二人世界,嫌我碍事儿,就把我又踢回学校了。”
方世杰有些羡慕,“你家感情真不错。”
陈姝孤儿,银铄留守儿童,方世杰‘弃婴’,三个人凑不出一个健全的家庭,罗斯自觉不要做讨人厌的‘幸福逼’,于是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他一掌压住摇晃的玻璃转盘,杯壁震出细碎涟漪,吐出的酒气在半空凝结成雾,指节敲着褐绿酒瓶,“这个酒度数低了点,咱好不容易出来搓一顿,上点度数高的!”
银铄撇撇嘴,“啤酒再高也就这样了。”
“白的你喝不喝?”方世杰大胆提议。
众人一拍即合,两件外套带起的风掠过餐桌,摇碎了顶灯投下的光影。
陈姝将肘关节陷进银烁左肩,“之后的医药费要怎么办,你想过了吗?”
现在没了黑拳这一条来快钱的路子,医院那儿可还等着续费。银铄手头的奖金全充进去只够撑一个月,下个月的月中就又要缴费。
消毒水的气息突然刺破酒精迷雾,她抓了抓口袋,摊开掌心的医院缴费单,白纸被体温烘得发潮。她望着邻桌打翻的辣椒油在桌布上漫延,在虚焦的虹膜里模糊成血泊,“还没想,太急了,除了抢/银行,挖肝卖肾,我也不知道。”
陈姝知道银铄是那种在雷暴天也敢放飞风筝的人,质问的雾气笼住她眉眼,“你有几个肝够挖,几个肾够卖,几个脑袋够掉?这儿是和谐社会,有法律监管的,你不会比我还不清楚。”
“…”
“要是你真打算这么干,提前给自己买张去贫民区的车票吧,也就那里不受管制了。不过你能跑,你外婆怎么跑?”
“…”
“罗斯的话你有听进心里吗?我们是朋友。”
这世界上或许没人能比陈姝更懂银铄的心。
起初她还光着脚在淤泥里奔跑的时候,哪会在意泥沙溅脏裤腿?像街边的野猫蜷缩在草丛里,谁又会在意猫有没有穿衣裳?
直到攒到人生里第一块完整的布头,总想着该系在胸口还是盖住下/体。人最可怕的不是皮囊扎满玻璃渣,而是缝补尊严的力气刚够遮住指甲盖大小的疤。后来她涨红着脸攒出整套外衣,又发现街心大厦铺着红毯的旋转门永远会漏掉她那只磨破的鞋跟,跃迁舱的金属面上映出的窘迫就变成了永远无法斩断的根。
人一旦尝过穿鞋的滋味,从此每粒石子都成了扎进掌心的刀,认知的遮羞布一上身就再也脱不下。此后箍住她的不再是褴褛的布料,而是擦肩时飘来的羊绒围巾,富人翻白眼时掀动的羊绒帽檐——当行囊里日渐沉重,就注定迟早会变成溶在雨里的眼泪。她们会被自己昂贵的虚荣心吹成鲜艳气球,然后一片片扎破在镜子的棱角上。
可悲的是,这个时候再全部脱掉,回归原始,已经不再可能。
触摸到这个世界繁华的一角,她们早已懂了羞耻心,廉耻心,虚荣心,自尊心。
知没边界,恨就有了形状。
怎么才是个头?
不知道。
于是所能做的,就是打碎牙往肚子里咽,打肿脸充胖子,承担远超自己能力的重力。
“如果你不愿意向他俩开口,那我这儿有之前方世杰下注赢的钱,我也不知道这些钱够撑多久,至少今年应该不成问题。”
陈姝打开光脑,找到银铄的通讯。
银铄抬起脸,眼睫颤动着,眼神中尽是犹豫的挣扎。
“可是你…”
“废话,肯定不白给啊,你得给我打欠条!我不催,你呢就慢慢还,要是还过意不去,就按最低的息率还,我也就当放钱吃利息了。”陈姝没有给银铄‘可是’下去的时间,留了基本的饭钱直接将余额都打了过去。
她们处境差不多,这笔钱从她这儿划出去,远比从方世杰和罗斯那儿划出去,银铄更好接受。这更贴合平等关系的互助,而不是施舍。即便他们可能并没有‘施舍’的意思。
银铄看着弹出的转账通知,肩膀又开始隐隐颤动。
“我身上是新换的衣服,你要再哭,可只能拿他俩擦。”陈姝玩笑着递去纸巾,“这两天去找个稳妥的兼职,或者我们一起想办法,看看能做点什么。”
银铄没应声。
可真正难挨的瞬间都劈得干脆,她忽然发狠似地撞进陈姝怀里,像台风天最后一件湿衣从晾衣绳滑落。眼泪烫在陈姝的肌肤上,手臂勒得肩胛骨生疼。
“老大!以后你就是我的老大了!我的命就是老大的,为老大做什么我都愿意,我一定会竭尽所能报答老大!”
“别说这种话,跟个哈士奇似的。”
“嗷——!”银铄嚎得更大声了。
世杰和罗斯提着白酒回来,两个一米九的猛A,一个哭的像二百斤的孩子,一个浑身散发着慈母的光辉,仿佛立在城中心的圣母像。
“不是我说,陈姝,你以后成家了一定会是个好母亲的。”罗斯由衷感慨。
方世杰却将白酒往桌子上一扔,也不甘示弱地扑了过去,“你在干什么!这是我老大!老大,你不能有了新狗忘旧狗!我才是你最忠实的小弟!”
“草!你们他*的都喝大了吧!”
聚餐最终在陈姝的粗口中结束。
她一拖三,牵着三个醉鬼回校。
“阿杰,回来,那不是咱的车,不能尿!”
“罗斯,你走反了,嘿!学校在这边!”
“银铄,你快把我勒死了,撒手,撒手!”
艰难地薅住一个,另一个又跑了,抓回来另一个,那一个又不知道一头扎进了哪个草丛子。
陈姝正焦头烂额,一辆中型白色私家悬浮车放慢车速,将后车窗缓缓降下。
“需要帮忙吗?”浸透疲倦的清冷音色像冰镇过的银勺子,突兀地贴在燥热的空气里。他支着下颌,路灯将侧脸剖成两半,半面融在黑暗里,半面泛着甜白瓷釉面的微芒。
“学长?太好了!”陈姝沙哑的尾音忽然变轻,像只慌忙收起尖爪的猫科动物。
司机操作着摁了某个按键,车门自行向上旋开。陈姝粗暴地将人一个个塞进去,用安全带缚住他们躁动的身体,随后气喘吁吁落座在了最后面,和林雨泠坐在了一起。
车门旋闭,原本寂静的空气瞬间被三道荒腔走板的音调撕扯出洞隙。
“不好意思啊学长,麻烦你了,真抱歉。”陈姝指尖几乎要在座椅上烙出印记。这种时刻清醒如同受刑,她嘴里那叠声的歉意落在车窗上,凝成细碎的水雾。
林雨泠看着她向下屈着的脖颈,忽然探来手掌,白皙的指节悬在暗红按键上方,椅背向后倾倒的机械声响中,陈姝绷紧的肩胛终于彻底沉进奶油色皮革。
“没事,挺热闹的。”他浅浅地笑了一下,将手里的东西攥得发出“咔哒”一声响,细微的淹没在人声里几乎听不到。
陈姝顺着望去,看到了一个精美的糖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