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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关于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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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峥横在床上似一截脱水菜干,直到门轴转出窸窣细响。他忽然活过来似的,脖颈机械地转向声源处,喉头挤出断断续续的气音,“当初笑你们是大怨种,现在才知道和空气打交道才要人命。”他声音里带着被褥捂久了的潮气,“你数过秒针走多少圈吗?一百年不过弹指间。”
“哪儿就那么夸张了。”林雨泠指尖叩在机器人冰凉的金属颅顶。春日将暮未暮的光漫过他雪白色衬衫,“正合了你心意,看你的黄金八点档。”
鞋尖抵着金属外壳推了半步,可那件最外头的毛呢大衣始终裹着肩头,衣摆悬着三分春寒,他却总疑心边边角角里沾了陈姝的体温,像春蚕啃食桑叶般的痒,在腰际游走。净巡机器人嗡嗡催促着,他反而将外套越裹越紧,仿佛要锁住某种正在融化的东西。这认知令他耳尖泛起薄红,像谁往白瓷盏里拂落进一瓣桃花香,习惯了独身的矜贵植株,轻而易举地被人呵出的暖气洇出了水雾,突然被某种近乎疼痛的羞耻攫住。
“自愿和被迫可不一样,哼。”周峥鼻腔里轻轻哼出一声,指节漫不经心敲着铁皮糖盒往下铺递,竟倒出溪流冲刷细石的声响,“对了,我开了你这盒糖,里面怎么这么多丑纸鹤?”
“这个啊…。”盒子在掌心转了个圈,折射出千纸鹤支棱的翅膀,那些笨拙的折痕像附着在旧疤上的创口贴。他想起第一次在全息舱时擦出来的伤,其实根本算不得真正的伤。第二次在书店里剖心那次,肉桂与苹果柑橘在空气里发酵倒是比血的味道还呛人。
周峥手肘已斜斜戳向斑驳灯影下另一物件,树皮卷曲成的容器歪歪擎在书本堆里像株倔强的仙人掌,“还有啊,你为什么把它也带回来了?我打扫卫生的时候都不知道该不该扔。”
“那个,别扔,咳。”林雨泠终于回过神,睫毛在下眼脸投出半轮鸦青弧线,耳廓红潮已然漫到耳垂,“纪念一下比赛的。”
下一秒纸鹤们却擦着被面惊起香精的甜浪,撞进被褥堆,“扔扔扔!扔又怎么了!”
“陈姝又惹着你了?”
“没有。谁说就是陈姝了,谁说了!”
“好,我知道了,就是她又惹着你了。”
“没有的事。”
“没~有~的~事~。”“周峥!”
林雨泠将桌面物件一一摆正,钢笔横在演算纸上,晕开的霜花渐渐爬满记忆边缘。旧报纸上那几行铅字在他眼底浮沉了又浮沉,终究沉不下去。
本该第一时间查卷宗的,现在只剩不足月的时间就要暑假集训。他数了数手头的线索:横跨两个世纪的古董报纸,与医院时光一起遗忘的六岁前记忆,父亲与陈姝父母疑是旧识。
“阿峥。”钢笔在指尖转出银弧。
“我失忆那次,住哪家医院?”
周峥正嚼着泡泡糖,闻言噗地吹破糖膜,“不知道。六岁前你总端着大哥架子,咱俩互相不喜欢。后来在教室抢你积木——”他突然卡壳,因为林雨泠的睫毛在灯下抖了抖,像被惊动的黑凤蝶。
“所以抢哭我很有趣?”
“你哭起来比较可爱嘛!”周峥眼神飘向天花板,“谁不想有个能罩着的弟弟妹妹,而不是拧自己脑袋的哥哥姐姐,这怪不得我。”
空气里浮动着真相的碎屑,林雨泠突然抓起抱枕砸过去,棉絮在光柱中纷飞如雪,“用块积木诓我叫五年哥哥?”
“哎呦哎呦!后来不是不敢了吗!”周峥哇哇大叫,翻腕接住第二个抱枕。
林雨泠翻上床铺,两人将脑袋抵着脑袋。
“其实我记忆总是断断续续的。”他面向天花板,看人造光和月亮在铁架床上流淌成银灰色河流。
“嗯,我知道。”周峥枕着胳膊笑,喉结在阴影里滚动,“你要是记得小时候咱俩怎么撕打的,才不会跟我做朋友呢。”
“不光这件。”“嗯?”“出院后第一年,我还记得妈妈给我掖被角,第二年我开始拆那些旧物件,我们就爆发了争吵。但在某一天,我甚至说不出是早上还是晚上,所有声响都蒸发了。你能理解我意思吗?”
“…”周峥没回答,他瞳孔里浮起半透明的雾。铁床又响了一声,林雨泠已经平躺回去,“就像一台远古的电视机,在暴雨前电视会雪花屏,你知道信号在某个频道,但永远调不准频率。”
“说点人话。”
“他们放弃我的过程,我记不清了。
林雨泠抬颈栽进鸭绒枕,白色浪花簇拥着他的眉目,“算了,那你听说过我怎么出事的吗?”
周峥嚼着口香糖的腮帮突然停住,糖纸在空中划出银弧,“这个知道。你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嘛,就在水族馆看中一只红宝石章鱼,让带你玩的佣人买了下来。你妈听说后为你订的鱼缸比我卧室还大。”他望着被净巡机器人吞没的糖纸,却叹了口气。“谁知道那只章鱼是受过辐射,就变异了。”
指尖敲击过光脑屏,在天花板上滴落下一团锈红色投影。“成年体九米?”林雨泠望着那些舒卷的触腕,“六岁孩童站直了,都还没它浸在培养基中的吸盘高。我真喜欢过这东西?”
“金鱼和台风都是风景啊,那还有人跨物种恋呢。”周峥耸耸肩,“反正我妈说你小时候兴趣广泛,什么新奇的都喜欢。有回我不服气,说要养蟑螂,我妈抄起拖鞋追了我三条街。骂我变态时的表情,比看到变异种还惊悚。”
“…”林雨泠默了默。
“阿峥,蟑螂和章鱼确实还是有点区别的。”
线索像断线的红气球飘走了,红宝石章鱼在记忆里连个水花都没留下。林雨泠数着净巡机器人巡回的嗡鸣,想要静下的心绪越来越乱。
想起来…,想起来…
“嗡——!!!”
耳鸣声刺穿颅骨。
“你该想起来的,阿泠。”熟悉的声音在记忆里反复折叠。那些印着鸢尾花纹的亚麻布料会在清晨七点泛起蜂蜜的光泽,就像此刻母亲的裙摆。她总穿着这条仓促拼缝的长裙舞蹈,泛潮的什锦糖气息缠绕着石膏线上的积灰,说是他幼年的杰作。
贵妇面皮下有节肢动物在蠕动,那双瞳仁里淬着的是镜子碎裂时折射的冷光。五彩糖块被精心摆放成母亲该有的表情,它不知道自己是玻璃柜里过了期的展览品。
“求求你了,想起来,妈妈求你了!你以前不是最喜欢这些吗,你怎么会不喜欢?你怎么可能不喜欢!”
第二十颗什锦硬糖捅破上颚皮肤时,他在斑驳的水痕里看见那抹孔雀蓝甲油正从她无名指关节剥落。是时尚杂志上新流行的幻彩珠光款,开裂时有类似蜻蜓断翅的细响。
那是他第一次说要换掉房间的蓝墙纸。
血水混着唾液从下颌淌到领口,记忆突然显影得过分清晰。
“刚刚是妈妈不好,阿泠,妈妈给你买了你最喜欢的糖,你吃一个,原谅妈妈好不好?”
二十一颗。余光里的父亲雕塑般立在花梨木门框旁,阳光从绉纱帘漏进来,却在擦过他肩章时碎成了粉末。他的黑色制服与菱花白乳胶漆严丝合缝,仿佛本就是从这栋宅子里长出来的装饰性/器官。
“阿泠,妈妈知道你这是在说气话,妈妈已经给你道歉了,就原谅妈妈吧,好吗?对不起阿泠,妈妈刚才是情绪太激动了,嗯?”
“我,我原谅妈妈。可是我真的不想吃糖,妈妈,我好难受,妈妈。”
“什么叫不想吃?!”
“吃!你必须吃!”
“你是我的儿子!你为什么不吃!”
“说你喜欢!说你喜欢!”
“咽下去!听见没有!我让你咽下去!”
各色的糖纸在瓷地砖上投出锯齿状光轮,他忽然发现,其实每颗糖果都裹着三层包装。就像此刻疾雨般坠落的尖叫声也需要先穿过亚麻布、绉纱帘的缓冲层,才会变成耳膜上的钝痛。
“救命!救命!我不要!妈妈不要!爸爸——!”
当那句“咽下去”第十数次撞击向耳道,听觉神经总算学会了折叠声波。滑腻的糖果混合铁锈味的黏液卡在声带位置,求救声便在喉管发酵成了古怪的鹅鸣。
母亲的红唇像一条出血的伤口,随着每个爆破音翕张。永恒悬停的视觉残影里,她的睫毛膏在苹果肌晕染出两片黑雾,与墙角的新年彩灯融成连续的色块。
“好了,够了,别再难为他了!”
“…”
次日,家政处理那摊晶亮的黏液时,地暖正让糖渍在瓷砖上缓慢结晶。
“爸妈呢?”“…啊,林先生和太太去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