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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仁爱医药厂 ...

  •   手术台的白光刺得人发晕,陈姝仰面躺着,消毒水气味里混着金属器械的碰撞声。没耽搁多久,林雨泠就被推进隔壁房间,她这边也来了人。针尖刺破皮肉,凉意便顺着骨膜一层层洇开,像冬日里泼了盏冷水在燃得正旺的壁炉里。她数着天花板的光斑,四肢仿佛被钉在砧板上的鱼,连睫毛都凝着霜。走廊里推车轱辘碾过地砖,忽远忽近的,恍惚像是从自己骨头缝里碾过去。

      “痛感会在四十八小时会缓解,七十二小时不可以沾水,头三小时要像标本那样钉在床上,想上厕所就摁呼叫铃。”Omega姐姐的目光扫过两张年轻面孔,补了句,“这三天老老实实的当株温室苗,别让鞋底沾地,知道吗?”

      陈姝盯着对面病房门缝里漏出的半片影子,消毒水的气味在走廊里游荡,像无数透明的蛇信子舔舐着她的后颈。她忽然想起那年冬天咬碎的山楂果,糖霜裂开的瞬间,酸涩的汁水就顺着喉咙往下坠,像极了少年人初尝情爱的滋味。

      “姐姐。”她将尾音揉成糖丝,手指绞着病号服下摆,“让我和林雨泠挤挤吧,我不想一个人呆着。”
      白炽灯管在Omega姐姐的镜片上投下十字光斑,推着治疗车的手顿了顿。“但是…。”
      陈姝知道下半句,Alpha和Omega的隔离守则就卡在喉咙里,于是她狡猾地让睫毛轻轻颤了颤,“我害怕。我也才只是一个学生,这种事压力又大,到了夜里会胡思乱想的。”她倏然收声,鼻腔细细抽动两下。

      推床的轱辘顿时在瓷砖上划出半道弧线,当消毒水重新漫进鼻腔时,陈姝已经能看见林雨泠病床前那盏小夜灯,暖黄的光晕正沿着地板爬过来,像那条引诱自己的蛇显了形。

      Omega姐姐没忘了正主,林雨泠这边也周全过,得了点头,将隔帘哗啦一响急急分开两张床。

      但这层斜纹织布到底是羸弱了些,只等着门轴转动声散尽,就被人哗地又扯开。陈姝支着肘看他,病号服领口歪斜露出半截锁骨。活土匪矫健得能去跑障碍赛,哪像刚往脊椎骨节里插过针的人!

      “怕黑?”他睨着斜侧那张不安分的床,指尖叩了叩镇痛泵按钮。“要不要给你唱个安眠曲?”
      “人在生病的时候就是格外脆弱,我这也是经历一次穿刺了,怎么不叫生病呢?”陈姝抻平身下的白被单,眼尾自他腰线掠过,又匆匆移开。夏衣太薄,那么伶仃地凹下去,活像是让人掐住的半寸月光。她忽而捏着调子学深宫娘娘,“学长~,来听听臣妾的心慌不慌?”

      林雨泠别过脸去,肩头簌簌地抖,忽觉被挑着皮往肉里烙下块火炭似得,忙攥紧被角仰面躺平。额角沁着细汗,绷着声线吐出三个字,“厚脸皮。”

      “医学期刊说,脂肪层增厚三毫米能提高免疫力。”玻璃上的倒影和真人同样理直气壮,她扯了扯脸颊,十分为荣。
      林雨泠鼻腔里溢出半声笑,“你这套撒娇卖痴的功夫倒是炉火纯青,每次还都能奏效。是不是对谁都使这招?”
      “单对学长才这样。”话音未落,忽然间整个病房安静下来,窗缝里伏着的蝉也屏息。陈姝猛然醒悟,“哇,学长,你这酸拈的太没道理了!我喊人家一声姐姐也算?”

      “现在才知我不讲理?迟了。”林雨泠抄起靠枕的动作活脱脱炸了毛的大猫,纱布下未愈合的皮肤裂开新鲜的血线,刺痛反倒衬得他眼尾绯色更艳。“都怨你。”
      “是是是,怨我!要打要杀你下令就成,可别动了。”陈姝慌得要去按呼叫铃,却瞥见他睫毛下漏出星点狡黠,这才惊觉上了当。
      窗外蝉鸣裹着消毒水味涌进来,输液管里的凉意都是甜丝丝的。

      “学长,抽完干细胞之后呢?咱们接下来要干嘛?”
      “他们要拿咱们的细胞样本当病毒培养皿,得迭代出几十种候选疫苗。先让动物测测有效性和耐受性,再将最终版打到我们的身上,之后就是观察我们的情况。”
      “我想回学校了…。”“我也是。”

      病床上躺了大半天,两人怔怔望着天花板上的灯影,又一次将那些纷乱的心事一一抽理。林雨泠想起件十分要紧的事来,“对了陈姝,老李头给的报纸…。”他指尖轻轻叩着被面,“那不是路边随便拣的,旧得都能在博物馆供着了,非常值钱。我猜他是要递些话给你。”

      陈姝下意识当是句玩笑话,可此刻两耳都听得真真切切,呼吸都重了起来,“递话?”
      话尾悬在消毒水的气味里,像枚旧钥匙跌进水洼,溅起锈绿的涟漪。

      ——“孩子,可这是你最好的命。”
      ——“如果走出这片贫民区,或者,这片贫民区也不再安全,你就会知道,这些日子的可贵。”

      “学长,我们记忆的节点都是六岁,在这之前是住院期,假设中间没有再去别的地方,会不会,医院本身也出了意外。”
      陈姝的思绪像被风吹散的梧桐叶,东一片西一片地飘着,“我说得可能有点混乱,我的意思是——”
      “查出过事的医院。”林雨泠心领神会。

      白炽灯管在两人头顶嗡嗡作响,医疗纠纷卷宗与罢工记录在屏幕上流淌成河,陈姝将那些泛着冷光的医院证件照钉在电子画布上。
      “不行啊,同一年发生事故的医院太多,但都是些寻常事故。”
      林雨泠的神经末梢突然震颤,碎玻璃上那则旧闻像拼图碎片般显形,【都城巨响,医药工厂发生重大爆炸】,“我或许有个方向。”

      他立刻伸手去够电子屏幕的冷光,记忆里那页泛黄报纸的油墨味突然在鼻腔复苏。

      “哒哒哒…”厂标撞进视网膜的刹那,林雨泠后颈汗毛突然集体倒竖。铁腥气顺着食道漫上来,耳膜里灌满了老式电视机雪花屏的啸叫。
      「仁爱医药厂」
      暗红LOGO外沿爬满他烂熟于心的字母。

      医疗床突然发出闷响,陈姝赤脚踩碎一室死寂,光脑擦过手背时冷得像块碎冰,两具影子在泛黄的新闻照片上交颈。
      “这个医药厂是发生过爆炸的那个吧,我记得老李头的报纸上有,就是纸上旧了,有的字和图也看不清…,楚。”
      陈姝的声音也被咬断在齿间。
      “…”
      Chesed。

      这个在舌尖辗转数月的希伯来语单词,此刻正蛰伏在锈蚀的厂标阴影里。陈姝突然觉得自己是只陷在灰白纱帐里的蛾子,翅膀沾了露水,跌跌撞撞扑棱着。直到某天抬头望天,才发现云层里始终悬着双冷眼,像裁缝铺里量衣的银尺,早把她每个踉跄的步幅都丈量得清清楚楚。

      “…”
      静谧中,呼吸都变得轻浅。
      陈姝指尖凉得发僵,连蜷缩都失了力气,恐怖的念头像蜘蛛顺着脊背往上爬——六岁孩童遇见嗜血的变异种,真的有概率存活吗?

      维莉老师很早就说过,虫族的复眼会倒映出人类才有的算计,触须里盘踞着更高维度的思维。而当变异种在废墟里疯长时,它们要的不过是吞噬与扩张,这才是最要命的危险。

      以生命之树命名的机构和基因实验脱不了关系,假设林家真的搅进这滩浑水,那林雨泠窗前的影子,究竟是月光勾勒的人形,还是培养皿里游动的虚影?林承孝夫妇推开这个孩子时,指尖触碰到的究竟是温热的血肉,还是试管里培育的失败编号?

      记忆在显影液里泡了近二十年,捞起的底片却一片苍茫,或许因为本就不是同一张底片。是他们固执地要把褪色的旧照片复刻到新裁的白纸上,他们倾注于爱的那个孩子,从一开始就不是现在的林雨泠。

      而只要林雨泠能‘记起’分毫,他们就能持续自欺欺人,将这孩子认作原本的儿子。可近二十年光景过去,林雨泠始终没记起半分,直消磨到林承孝的神智清明,才生出了这一点点的愧疚。

      “自从你上次提到,我就去学了希伯来文。这个是希伯来字母对吧,Chesed。”林雨泠率先打破沉默,他微微抬头看向她,“陈姝,你现在能告诉我这背后的东西了吗?你想查的,应该就是我想查的。”

      林雨泠手头的线索比陈姝少,可那些碎片拼凑出的图样足够清晰,他已经明确他和陈姝的命运拴在同一根绳上。
      陈姝却失了声,她喉头焦虑地滚了滚,睫毛垂下来遮住半扇月光,避开了他直射来的视线,用指尖在光屏上胡乱划着,“我,再想想。”

      林雨泠的目光跟着游移,却不肯被这拙劣的障眼法蒙混,“你怕真相会刺伤我?”
      陈姝此刻倒恨起自己来,当初教他直来直往,如今全成了捅向自己的刀。“也不是…”
      她支吾着在字句里绕迷宫,却不知那些迂回的脚印正把对方引向真相的火山口。

      就在林雨泠即将拋出最后通牒时,陈姝瞳孔骤然收缩。密密麻麻的遇难者照片里,有张清秀的脸。但她永远忘不了那双眼,和满脸灼痕的人隔着糖纸看她的那弯月牙一模一样。

      “陈、匡、愚。”三个字从她齿缝里碾出来,每个音节都带着铁锈味。命运突然调转枪口,这次轮到她被真相的子弹贯穿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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