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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旧缘份 ...

  •   夏夜的病房白炽灯泛着凉,消毒水在斜纹织布里飘着冰碴。微妙的预感在呼吸交错的间隙发酵,他见陈姝蓄了多时的沉默顺着指缝漏下来,忽地替她捉住影子。“总觉得我们认得比初见要早。”林雨泠垂眼望陈姝蜷缩的指尖在病号服袖口滞住,翻转的掌心下意识就攥紧了她的袖角,将那一小片用体温捂成潮湿的湖泊。

      他是热的。却让她想起消毒棉球擦过皮肤的凉,想起吊瓶滴答声里藏着蝴蝶振翅的响动。那些浸着葡萄糖的残片正叮叮咚咚地掉进锈迹斑斑的托盘。

      “这个事…我倒是知道一点。”她替他挪了把藤椅过来,自己却慢慢挨着膝头蹲下了。梧桐在窗影里摇着,叶梢沾些月色,风一来便哗啦啦地响进耳朵。
      “图书馆枕在你膝头时,做得那个怪梦,你还记得吗。”她边说着,又一次把脸埋进他胸口,仿佛疯闹累了的幼犬,湿漉漉的鼻尖蹭着人讨欢。

      “记得。”林雨泠故意用指尖捏住她,与赛场高烧时捏碎野果的动作很像。她还记得那些浑浊的汁液顺着虎口流进她齿间,却叫她从未有过的清明。“后来烧迷糊的那阵子,那个孩子就又来了。他告诉我总在被母亲逼吞糖块,很痛苦,他不明白为什么,只能到厕所呕吐。”

      “我没敢联想你。”陈姝小指勾住他尾指压在腮边,睫毛扑簌簌扫过那截皓白的腕骨。“直到你父亲在书房递来了本相册,我才敢把两个影子叠在一起看。就确认了,确实有这么一件事。”

      “那时候我就不喜欢吃糖了?”“是啊。”
      “如果那时候的‘我’就已经是‘我’…。”那他应该记得陈姝才对。林雨泠愕然,原以为所有疑云都绕着陈姝与老李头打转,其实自己也掺在谜面之中。月光漫过白窗帘,将两人影子浇铸成连体婴的石膏像,两块淤青又一次拼成对称的蝶翼。“梦里的你也这么说过,变成蝴蝶,就能飞出去。”

      “小时候的事,你记得多少?”
      “只要是记得的就都给你说了。”
      窗纱把蝉鸣筛得细碎,碎光里那个人影每追问一句,旧事就褪一层漆皮。陈姝晃着脑袋,连本院廊檐的样式都记不真切。最后一个线头也断了。

      林雨泠低头摩挲臂上新瘀,思绪像受惊的蜂群,嗡嗡地在肌肤下乱钻。没来得及去抓挠,陈姝忽然起身,卫生纸筒在抽屉里沙沙作响,撕开的纸絮像流苏垂下来,中间戳个洞套在食指上。她举着这团寒碜的物事晃到他眼前,尖声尖气地唤,“叮叮当——!”
      纸片簌簌抖落在他膝头,那些啃噬心脏的焦躁忽然松了口。

      “这什么呀?”他屈指弹了弹那截纸筒,藤椅发出轻微的吱呀。陈姝将食指往他鼻尖前又凑近半寸,“瞧不出来?逗猫棒呀!”

      蝉声突然拔高了一度。他捉住她手腕时,腕骨硌在掌心里像枚温热的平安锁,揣着在心口,就什么都不怕了。“那我们狗子想要什么?”话尾已经沾了笑影子。她顺势将两条格膊横在他膝头,白纱布底下透出消毒药水的黄渍。“想要你吹吹,我胳膊疼。这边也要。”

      他俯身时看见她耳后碎发被汗黏成小绺,吹气声惊动了凝滞的空气。陈姝缩着脖子笑,藤椅跟着晃起来,碾碎了满地零落的纸屑。
      “不是你要我吹的?别躲。”“痒,好痒啊…!”“那还疼吗?”“疼。”
      “还要吹吗?”“要。”

      都知道是假话,可少年人的有些光阴就是要这么虚掷出去,像两尾鱼在玻璃缸里吐着泡泡互相追逐。两人都各怀默契地贪恋这份虚掷光阴的欣然。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身世?”林雨泠忽地问。脱口时他还担心这话题沉甸甸,要往人伤疤上戳。陈姝却笑得像剥开糖纸,“小时候总缠着老李头问,问不出就算了。”

      “他教我认字读报,教我做人要守底线。就算后来知道些蹊跷——”她指尖划过藤椅裂痕,“眼睛耳朵都会骗人,可这里不会。没办法做出判断的时候,就问问这儿。”掌心按在胸口,像按着本翻旧的书。

      林雨泠没说话,他视线滞过她的发梢,垂落在墙角处有点斑驳的墙皮。那些斑斓的绉纱帘子后一次次传出餐盘的碎裂声,他想起母亲一次次将糖果按进他齿关的力度,想起父亲的眼神像冻在琥珀里的虫。他们总说爱他,他确也时时愧疚。可这爱细细尝起来时就会知道,不过是在表面裹着层金箔纸,里面藏着的是块黄连芯子。而他根本连笼中的金丝雀都不是,他只是一个苦汁在五脏庙里翻腾,却吐不出半个字的哑巴。

      ——父母怎会不爱你?他们剖心挖肝地爱!
      哪怕这份爱有千万个窟窿眼,初为人父人母的,也理所应当地能得个感恩的、体面的台阶吧。别家孩子挨藤条吃耳刮子多了去,你呢,双亲连重话都舍不得落。他们不过是在颤巍巍捧着你摔碎的旧时光,求你把碎瓷片拼回个全须全尾的样子,要你做你原本的模样而已。是你把钝刀子磨得雪亮,刀刀往骨肉里剜。是你把亲情熬成砒/霜,日□□着父母饮鸩止渴。

      “我觉得父母并不爱我。”这话烫嘴,林雨泠却还是将它还是滚了出来。他总要有个地方倒一倒嘴巴里的黄连,就像他总要有个地方把被逼咽下去的糖块呕出来。
      陈姝没接话,只把桌上的杯子拿来递了过去。里面倒映着被烫伤的残月,载沉载浮时恰似一双溺水的白蝶翅膀。

      真正的亲人应该是什么样的?
      爱应该是什么样的?
      柴米油盐是活着的底子,是独身时就要捧稳的饭碗,妻、夫、儿、女,一家老小,这些不过是让这串数字有了体温。地铁闸机开合的节奏里,独身者与成家者都在同个站台等车,却总有人兜里揣着全家福来当车票,把奋斗美化成为谁牺牲的悲情戏码。
      亲人是落在发顶的体温,是擦破膝盖时兜里变出的创可贴,爱是把原本要吃的苦酿成了温热的汤水。

      林承孝夫妻俩很奇怪。
      无论多少次,她都这么想。

      林雨泠望出窗外又转回目光,指尖蜻蜓点水掠过陈姝的眼睑,“我能从父亲身上感受到的,更多的只是愧疚,但我想不明白他在愧疚什么。他们看着我的眼神里,始终有一种复杂的东西,和你看我不一样。”

      温热柔软的触感在掌心开花,他掐了把褪去棱角的下颌线。新生的血色也一并晕染了发梢,不知不觉旧年里那些营养不良的灰黄已被取代。就像他心底的阴霾,他知道它总会一点点天光乍破。

      夜色裹着呼吸声打转,将秘密融进透明的晚风,“说起来,陈姝,你既然知道了我们小时候认识,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
      “唔…,现在这个你,军校里的模样,才是让我喜欢的开始。旧缘份虽然有趣,可是…。”她任他捏着脸,话音在齿关间不停颠簸,“可是要让你不痛快,忘了才好。”

      “学长,我虽然也践行的不好,可是我觉得老李头这话对。人的路永远在前头,已经落在身后的事儿,不是非得捡起来。”
      最后一个尾音坠入黑暗,却有流星划过心海。她在黑暗中睁开眼,从此漆黑中就有亮。林雨泠笑起来。

      陈姝。他舌尖含住这个名字,指节都要掐出白印才能咽回去。

      ——我总觉得自己像把双刃刀,一面要磨得刀刃般锋利,斩断所有藤蔓似的牵绊。那些试图缠绕我的情意,那些在暗处生长的依恋,都该被连根削去才好。唯有这般冷硬,心跳才能像钟表齿轮般精准,不会突然漏掉半拍。
      可刀背那面总在夜里渗出锈迹,我竟渴望着有人能把我掷向顽石,让那些精心打磨的刃口豁出缺口,让那些自诩坚硬的金属碎成齑粉。要把我眼珠子抠出来作灯笼,剥下皮肉当祭品,剔干净骨头好叫天火来焚。连最后一点体面都碾作尘土,混着泥水在街角发霉。这念头像毒藤缠着脊椎生长,刺得人又痛又快活。
      说到底,我都在等同一双手,要人拾起来当稀罕物捧着,又怕哪天被人失手跌了。我啊,是只薄胎瓷娃娃,碎了都溅不出声的。你看,连自欺欺人都要准备两套说辞,一套用来割人,一套用来剜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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