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定落花[风声玉梦]》九生莲

17、第十七章 添福

　　两天后，杨兴旺被抓获，送进了刑侦大队的讯问室。

　　李宁玉和顾晓梦站在监控室，隔着单向透视玻璃观察杨兴旺。他的头发比最后一次出现时更长了些，冒出斑白的发根，脸上胡子拉碴，显得很憔悴。

　　“杨兴旺，是你自己交代，还是我讲？”董超和同事负责此次审讯，开门见山地说。

　　杨兴旺缓缓抬起头来，浑浊的眼球上遍布血丝。

　　“我认罪，韩天是我杀的。”

　　“说说你的杀人动机和作案过程。”

　　杨兴旺的陈述与王秀芬的供词近似，但他直接将王秀芬择了出去。

　　“......本来说好了一年还清，谁知道他反悔了，一定要我半年内还完，我一个保洁哪有那么多工资？”

　　杨兴旺说到此处红了眼眶，“要钱也就算了，他脾气大得很，每次见到我都羞辱我，还动手。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让一个毛头小子指着鼻子骂，我觉得自己活得真窝囊！最后实在受不了，就决心做掉他，一了百了。”

　　韩天常到火烈鸟酒吧玩，但这里监控多，人流量大，杨兴旺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后来发现隔壁的后院有个杂物间很少有人进出，就决定在那里行动。

　　他开始暗中观察韩天的行为习惯，观摩犯罪题材的纪录片，提前找好抛尸地，又盘算如何能把韩天骗过去而不被人发现。为了确保行动顺利，他干脆跑去热风酒吧上班，借机摸清楚后院的所有情况。

　　3月31日晚上，杨兴旺打给韩天说要还钱，让他带着欠条来酒吧，韩天叫上了常凯和钱同。等他喝得差不多去卫生间时，杨兴旺在后面拦住他，说领他抄近路回去拿钱。两人从后院爬梯子翻过院墙，又从房顶踩着墙根的木箱下去。

　　“等韩天进杂物间，我戴上手套，抄起货架上的锤子照着他后脑勺狠狠砸下去，人直接倒下了。我以为他死了，就销毁欠条，穿上他的衣服去外面走一圈......”

　　“哪知我赶回来后他又爬起来了。我顺手抓了根麻绳想勒死他，被挣开。情急之下又摸到一把刀，两下将他捅死了，流了很多血......我擦拭血迹，用垃圾袋套住尸体，藏到三轮车上，运去垃圾场......”

　　杨兴旺懊悔地垂下头。

　　“卸尸体时，垃圾袋让我扯破了，我想就地焚烧，谁知道那么晚了还有人经过。接连几次突发状况让我太害怕了，最后把尸体用垃圾埋住就赶紧跑了......”

　　李宁玉用两指轻轻抚着眉峰，幽幽地叹了口气。

　　简直是漏洞百出。

　　“你的意思是，从谋划到杀人抛尸，全是你一个人做的？”董超问。

　　“是，都是我做的。”

　　“那王秀芬做了什么？现场发现了她的足迹和毛发。”董超摆出几份鉴定报告，毫不留情地拆穿他。

　　“其实她已经承认了，你们是夫妻关系，合谋杀人。酒吧的监控最多存留一个月，你们约定了这个期间不联系，你自认为如果你被抓了，那至少还能瞒住王秀芬的存在。”

　　“是......我老婆是去过。就是给我送生活用品，很快走了，没参与，房子里肯定也有别人进去过，不能——”

　　“监控拍到王秀芬3月31晚上进入热风酒吧的后院，待到次日天快亮才走，你凌晨就把韩天的尸体运出去了，还撒谎说她没参与？”

　　杨兴旺的瞳孔倏然收缩，表情有些失控。

　　“她，她就是帮我清理血迹，没杀人！”

　　“那你告诉我，韩天一共中了几刀，都伤了哪里，致命伤是怎么造成的？”

　　“一共......十几刀吧，太混乱了我记不清，当时他转过身面向我，我往前一捅，扎到胸上，他就死了。”

　　“韩天怎么可能站着让你扎十几刀，反抗的幅度却很小？这些伤口都是皮外伤，多在左臂上，完全不足以令他丧失行动能力。”

　　“还有。”董超用右手举起圆珠笔示范动作，“两个几乎同等身高的人面对面站立，如果捅刺对方的心脏，应当是差不多平行的角度，怎么会从上往下斜刺，这个姿势不别扭吗？”

　　“这——”

　　“你其实根本不清楚韩天中了几刀，又是怎么刺的。因为你当时正背着韩天，想要借助自重勒死他。韩天常年锻炼，即便醉酒依然挣扎剧烈，你的力气根本无法单独制服他。”

　　董超面容严峻，又摆出尸检报告。

　　“看看韩天颈部的索沟位置，勒他的人身高在1.75米左右，与你的身形相符。而根据致命伤的倾斜角度和高度，则能计算出捅刀者的身高在1.65米左右，与王秀芬的身高是符合的。伤口深度5.3公分，她完全有这个力量。”

　　“你将韩天带进杂物间之前，王秀芬就已经等在里面了，剔骨刀是她带去的，致命伤也是她刺的。杨兴旺，别狡辩了，你护不住王秀芬的。”

　　“不是，不是！她是我叫来的，她没杀人！”杨兴旺着急地反驳，越说越觉得无力。

　　“监控拍得清清楚楚，证据只多不少，你想看哪个？我可以挨个跟你讲。你们做过什么，都会在现场留下对应的痕迹，清洗得再干净，我们仍然有多种方法可以还原你们的作案经过。”

　　杨兴旺面色灰败，嘴巴微微张合，片刻之后，两行清泪自眼眶滑落，绝望中带着痛苦，他的精神防御完全崩溃了。

　　“杨兴旺，你们夫妻到底为什么要杀韩天？”

　　“当然是因为钱。他欺人太甚，所以该死！”杨兴旺抹着泪，目光凶狠起来。

　　董超冷不丁问他：“你认识刘素素吗？”

　　杨兴旺的下眼睑神经性地抽搐几下，很快摇头，“不认识。”

　　“2015年10月9日，她被韩天拖到小树林意欲侵害，是你救下了她，她很感激你，这么大的事你不记得？”

　　“有印象。”杨兴旺对这个问题表现得很排斥，“但学校的学生那么多，我怎么会记得住名字。”

　　“那为什么要隐瞒与王秀芬的夫妻关系，数次接近刘素素？”

　　“胡扯，我没有！”

　　董超一字一句，细数2013年以来两人的行动路线和刘素素有多次重叠。

　　“从关系网来看，你跟刘家父女并无交集，在此之前，你们甚至长期生活在不同的地方。但我们查到，2010年4月15日，你唯一的儿子杨添福因车祸被送入广乐市第一人民医院，经抢救无效死亡，你于当晚捐献了杨添福的眼角膜。翌日上午，刘素素因眼伤在第一人民医院做了角膜移植手术，那个时候你们应该还在医院。”

　　杨兴旺听到儿子的名字时讶异地抬起眼皮，手微微颤抖起来。那是他人生里一道永不能释怀的痛。

　　“我不明白，警察同志，我杀了人，我认罪！我愿意承担后果。你们说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

　　“你们与刘素素父女早就认识。刘素素在学校长期遭受韩天霸凌，你们杀害韩天，本意是不是替刘素素解决麻烦？因为害怕她被韩天的家人报复，所以才会设局祸水东引，人为制造矛盾。”

　　过度紧张令杨兴旺呼吸急促，耳内嗡鸣起来，眼前的世界一下子被混沌遮盖。

　　[爸爸，我不想上学了，有几个同学不喜欢我......我好辛苦。]

　　[兔崽子，老子起早贪黑赚钱养家，盼的就是你出人头地，又不是让你去交朋友的，处不好就别处，再辛苦有你老子赚钱辛苦？再敢说不想上学，我抽死你！]

　　[爸爸，我今天能不去学校吗，我不舒服——]

　　[一天天的就你事多，别装病，老实去上学。行了，我这忙着呢，没事少打电话。]

　　[爸爸，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我可能注定是个没出息的人。如果我死了，把我的遗体捐出去吧，至少我死后还能有一点用处。]

　　[秀芬，我知道你接受不了，但这是孩子的遗愿，至少——]

　　[我打听到了兴旺，眼科今天有个小姑娘刚做完角膜移植手术，是她，一定是她！我就想再看看......]

　　那些再来不及说出口的悔恨、疲于奔波的日日夜夜、暗中端量的小心和酸楚又翻腾上来，像是一件落满灰尘的旧衣服，猛然打开，呛得杨兴旺喉头发痒，连连咳嗽。

　　董超迟疑几秒，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水。

　　杨兴旺没有喝。

　　他渐渐恢复了平静，哑着嗓子问：“我听不懂，就因为几次偶遇，你们就能认定我们认识？我凭什么为了她杀人？有证据吗？”

　　董超沉默。

　　调查到现在，确实没有任何人和物能证明刘家父女参与了谋杀计划。检察院看的是证据，没有证据，那些巧合就是主观臆断，对案件的性质无甚影响。

　　如果李宁玉和顾晓梦不曾偶遇王秀芬，如果她们没有发现杨兴旺和王秀芬的工作经历有异，它看上去就是个因债务纠纷引发的仇杀案。

　　之后无论董超再怎么旁敲侧击，杨兴旺都一再否认。

　　“董超，就到这吧。”

　　李宁玉摘下监听设备，眉间情绪莫名。谁违法，谁承担后果，她们做完了该做的，剩下的自有检方评断。

　　“我查了下，眼角膜的摘取极限是12小时内，天热时更短。虽说最长可保存一个月，但它在48小时内的移植效果最好，且因手术供体缺乏，实际很少放太久。”

　　白小年心情复杂，说出了那个猜想，“莫非他们知道了刘素素移植的眼角膜是杨添福的，因为失去独子太过悲痛，将情感转移到刘素素身上......”

　　“查不到的。器官捐献遵循双盲原则，捐献者和受助者互不透露信息，是一种人道主义，基于避免二次情感伤害和道德压力的考量。”

　　顾晓梦说：“刘素素的手术时间是在杨添福死亡前就确定好的，所以，她受助的眼角膜根本不是杨添福的。”

　　“他们后来没再要个孩子？”

　　“王秀芬因打击太大得过抑郁症，吃了几年药，杨兴旺又有弱精症，很难再有孩子了。”

　　当年，杨添福其实是自杀。

　　去学校收拾儿子的遗物时，杨兴旺偶然听到学生议论，才知道儿子长期在学校遭受霸凌。出事那天他又被几个男生堵在厕所殴打，逼着喝尿，于回家路上冲进飞驰的车流。

　　夫妻俩一夜白头，漫长的的申诉上访之路，因无法证明杨添福的死与几人有直接关系，求告无门。校方曾酌情赔偿，但几名学生的家长担心霸凌一事坐实，拒绝了调解建议，带着孩子转学后再寻不到下落。

　　刘素素康复后回到学校继续念书，从夕阳省汤一县到柠檬省山麓市，数年的求学之路，杨兴旺和王秀芬不会是突然冒出来的。不过，刘素素对他们的印象有限，只觉得那个王阿姨每次看到自己都十分亲切，是个很和蔼的人。

　　她的眼角膜捐助者不是杨添福，杨兴旺和王秀芬知道吗？或许他们不知道，又或许，知不知道早就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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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垃圾场抛尸案告破，身上的担子少了一份，众人都觉得轻快不少，等到了下班时间，办公区没一会儿就空了。

　　“小顾小顾，我刚才去虚心求教，你知道李队是怎么知道那块表是假的吗？”

　　白小年从队长办公室出来，满脸大惊小怪。见对方不接茬，他只好自己接上。

　　“你猜她怎么说的，她拆过一块儿同款的表，凭重量和手感发觉表是高仿的，这理由真够离谱的！难道她的手上长了个秤砣，几克之差都能感觉出来？”

　　顾晓梦的左手抵着下颌，不以为意地说：“她知道那表是假的不奇怪，倒是你，你把那块表当做真的才奇怪。”

　　“嗯？我？”白小年憨笑着挠挠头发，“老马尚有失蹄的时候，更何况我才——”

　　“卡地亚Santos-Dumont腕表，精——”

　　“嘘嘘嘘！”

　　白小年大惊失色，急忙示意她噤声，“你怎么知道？你看见了？”

　　“我们的办公位挨着，你每天都等下班的时候偷偷戴上，我又不瞎，能看不到吗？有次你擦完表，直接忘在桌上了，还是我帮你藏到抽屉里的。你有块表跟韩天的是同款，你至少换过三次表。”

　　顾晓梦横他一眼，“白少爷，这里是警察局，不是你家客厅。不想被人看到就别乱放。大门斜对面停车场，那辆尾号666的保时捷911也是你的吧？”

　　“这你也知道？”白小年有种被人看穿的惶恐感。

　　“我知不知道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想被谁知道。既然你是来上班的，就该有维护警务人员良好形象的自觉，别让群众看见了误会，如果发到网上质疑你收受贿赂怎么办？”

　　顾晓梦整理完手头的资料，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

　　“何况我们还是刑侦部门，更需要低调。舆论的力量你见识过了，只怕有嘴说不清。万一真影响了柠江分局的风评，你觉得李队还会让你留在这儿吗？”

　　“是是是，小顾老师说得对。”白小年谄媚地冲她抱拳，“我明天就全换了，你可千万别让李队知道啊。不过——”

　　他四下看了看，拉过椅子坐下，弯腰凑近顾晓梦。

　　“小顾，我还有个事情想找你帮忙。”

　　“说。”

　　李宁玉提着包走出办公室时，白小年正挨着顾晓梦窃窃私语。

　　空荡荡的办公区只剩下这两个人，从她的角度看过去，白小年的一只手搭在顾晓梦的椅背上，脑袋几乎要贴上顾晓梦的耳朵，想不注意都难。

　　偏偏白小年听见关门落锁的声音立即弹开，灵活得像个弹簧，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李队下班啦？”他笑嘻嘻地打招呼，暗骂自己说了句废话。

　　顾晓梦挂在唇边的浅笑还未来得及收回，看到李宁玉后更浓了几分。

　　视线在两人的脸上巡视个来回，这两人似乎聊得很投机，倒显得自己的出现太多余了。

　　“没事就早点回去休息。”

　　她简短应声，迈着步子往外走。

　　“李队，我们也好了，一起走吧！”

　　顾晓梦背上包，三步并两步地赶上李宁玉，落单的白小年只好也跟着出去。

　　三人坐电梯下楼，刚走到前厅的出口处，潮湿的风扑面而来，外头不知何时下雨了。

　　台阶两侧的花坛里，小叶黄杨被冲洗得水润翠绿，空气里弥漫着青草和泥土混合的清新气息。更多的雨水从屋檐滑落，绽开一地水花，青石板像镜面一样映出模糊的影子。

　　“小顾，我送你回家！”白小年潇洒转身，堪堪挡住李宁玉递过来的迟疑目光，冲顾晓梦挤眉弄眼，“我顺便认认路。”

　　顾晓梦刚要开口，手机发出一连串的铃声。她对这个号码有印象，下午回到办公区时就看到有个未接来电，当时以为是骚扰电话，并未在意。

　　现下这个号码又打了过来，顾晓梦隐约有种预感，走到角落才按下接听键。

　　低沉沙哑的男人声音从信号那头传来：“喂？是顾晓梦，顾警官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