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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Vlog01 空空如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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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柠复查确认胰腺癌时,一个人,她和告知她的医生面面相觑。
她原本是来做入职体检的,顺带用掉了上次团购的体检券,这一“顺带”,命运替她倒扣了生命的流沙。
医生用几乎冰冷的语气说:“末期了,你最好立刻通知你的家人。”
窦柠垂眼,看向桌上的体检报告,雪白的纸张,一行行的黑色字体因油墨不足而轻微褪色。她突然想笑,没诚意啊,连催命的生死簿都不够浓墨重彩。
手机震动,连释迦发来微信,她是窦柠在川城唯一的朋友,约晚饭的,窦柠分心回了表情包,一个秃头的圆脸娃娃:好呀。让人琢磨不出哀喜。
退出聊天框,窦柠扫过联系人那栏,置顶的位置,那个头像旁仍是红色感叹号。
许是恻隐心使然,医生并不催促窦柠,拿起钢笔伏案,落下信马由缰的字。
白墙上的钟表无声地走动,一圈,又一圈。
一切和往常无异,时间和脉搏都趋于平静。
窦柠锁了手机屏,收拾自己的资料,折叠好,放进棕色的托特包里,“谢谢医生啊,我不治。”
好似半点犹豫都没有,淡然又温柔,她甚至带着笑。
医生抬头,皱眉看她,又说了些什么,窦柠似乎没听见,反正听不听也无所谓。
她起身时,金属椅腿在大理石地砖上划出一道微末的声音。
猫跟鞋在走廊上响起,旁人应声看去,她不过是身型娇瘦的年轻女孩儿,戴着黑口罩匆匆而过,姿态有气质,背影都是美的。
2023年3月23日,川城的傍晚下起了雨。
开始了,有个地方正滴下第一粒沙。
在二十五岁这年,窦柠领到的第一个生日礼物是,一支倒计时的沙漏。
连释迦的电话打来,窦柠正在医院旁的瑞幸咖啡店,等一杯滚烫的拿铁。
店外有处青翠的草坪,几个小不点在玩滑梯,雨渐渐浓密,被各自的家长骂骂咧咧地接走。
连释迦:“阿柠,晚上吃烧烤怎么样,我现在点外卖,咱去天台吃,叫上大喇叭他们和路路。”
窦柠抬头看天,默算雨会停的概率,她没带伞。末了,她好脾气地回:“行呀。”
连释迦不满:“baby,你今天是寿星欸,不能那么敷衍的,蛋糕别买了啊,有人给你订了。”
窦柠听着听着,眼眶发酸,起了一点鼻音,“都好,我手机快没电了,回家再说。”
扫过取餐码,窦柠端着咖啡往外走,雨丝正要卷上发顶和肩头。
“柠柠姐姐!”
脆嫩的童声耳熟,窦柠回头,石灰色的风衣角早已被一双小手揪住。
沈奕欣巴巴地望着她,大口大口地喘气。
窦柠蹲下,“欣欣?你怎么在这儿?”
沈奕欣乖乖地答:“我刚从医院检查完出来。”
窦柠顺了顺沈奕欣的背,“你不能跑的呀,要不要喝水?姐姐给你买。”
沈奕欣摇头,甜甜地笑:“我没事,爸爸待会儿就来。”
窦柠怔住,嘴唇动了动,难以言语。
雨天的闷燥变质为窒息感。
那个人,只是被仓促地提及,她的心口蓦地紧缩,麻木荒凉过后,痛觉复活。
还没来得及逃走,她的余光渐渐被填满,许久没听过的脚步声近了,孤冷男香也袭来。
她浑身凛了一下,手臂发颤,抬眼,沈持那张脸镶入她的视线。
窦柠此刻是无措的。
不似风,也不如月,他恰是一幕深沉的窗帘,遮天蔽日,她曾甘愿为他颠倒晨昏。
沈持只是轻轻瞥过窦柠,愠怒着低头:“沈奕欣,你瞎跑什么。”
沈奕欣嘟嘴:“谁让你取车取那么久,磨蹭死了。我喜欢柠柠姐姐啊,外面在下雨,我们送她回去好不好?”
六七岁的小朋友还不懂,成年人一触即逝的躲避都带着禁忌的意味。
婉拒的话遏于唇舌,窦柠站起身来,踌躇地握紧包带,指甲深陷掌心,包里躺着的是一道符咒,提醒着她,妖冶地摧毁她的理智。
窦柠抽换自己原先的想法,趁沈持没有表态前,她胸口略起伏,声音带颤:“方便吗?”
藏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指蜷缩着,她还是不敢直视他。
沈持看窦柠一眼,神色无异:“没什么方不方便,送个人罢了。”
沈奕欣像个音符一样蹦,“耶,柠柠姐姐你来。”
窦柠在沈持转身后,才敢仔细看他,玻璃上有滚落的雨珠,正如她起雾的双眼。
她跟上他们,默默回想他那种无动于衷的语气,丝毫情绪变化都没有。
送个人而已。这人可以是她,也可以是甲乙丙丁。
窦柠坐进黑色大G的后座,没坐副驾,早该知廉耻的,那是不属于她的位置。
沈奕欣被束缚在儿童座椅里,扭着小身板叽叽喳喳:“柠柠姐姐,你怎么会来医院?”
窦柠笑了一下,轻声说:“小感冒。”
沈奕欣表示担忧:“爸爸说感冒是不会好的,你开药了吗?”
窦柠下意识瞥过后视镜,她只看到男人的下颚,“...嗯。”
一直沉默的沈持兀地哂笑,窦柠的视线滑向他的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摘了。
电台在放岳云鹏的相声,正讲一个谐音段子,她不确定沈持在笑什么,也许他听出她在撒谎。
上车后,沈持没有问窦柠的住址,他先她一步输了导航,好像多跟她说一句话都恶心。
窦柠降低存在感,以免惹人嫌。
晚高峰堵车,车流滞缓,天呈浅灰色,雨早就停了,从挂满碎雨的窗户看出去,路上一片红色灯海。
电台在十几分钟前关掉了,车厢隔绝了外界的噪音,风挡前的雨刷轻轻摇晃,车内静得人心发慌,窦柠见沈奕欣已经睡熟,清了清嗓,小声说:“不如,您放我在前个路口下吧。”
他载过她一段路,也算上天赐她的礼物。
沈持转眼盯向后视镜,眸色深沉,猎鹰一般,“我在哪儿找地方放你下去,想撞死?”
窦柠咬唇,委屈感压迫泪腺,她咽了咽喉,微不可闻地说:“那麻烦了,谢谢。”
沈持把手搭在车窗,压低声,不甚在意地说:“你前面的椅背上有喝的。”
窦柠受本能驱动,伸手去翻,找到一支瓶装的星巴克,摩卡风味。心霎时沉底,她没记错的话,这是...他前女友喜欢的。她侧头看着自己喝空掉的拿铁杯,不再说话。
沈持在捉弄她或是出于关心,都不重要了。
好似触碰高压线,窦柠竭力逃开的回忆重现心头,耻辱的,不堪的。她按下一点车窗,在缝隙里大口呼吸。
她后悔了,不该再跟沈持产生交集。
后座没动静,沈持回头看,女孩儿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头发挡着脸,他只看到她的鼻尖和细长的脖子。
他低骂一声,她这架势,还真的把他当顺风车师傅了。
道路恢复畅通,沈持按拢车窗,发动引擎。
窦柠闭着眼,一线眼泪淌下来。
到了窦柠家的楼下,沈奕欣丧着一张脸挽留:“柠柠姐姐,我明天还能见你吗?”
窦柠一直有沈奕欣的微信,偶尔给她讲故事,偶尔寄烘培的蛋糕,小朋友很黏她。
窦柠尽量忽视前排的探究目光,知进退地说:“对不起啊欣欣,可能,不太方便。姐姐工作忙。”
沈奕欣有些失望,“好吧,可是我会很想你哒。”
窦柠笑了笑,“再见。”
下车后,窦柠往居民楼里走,爬到二楼,她站在窗口不动,那辆车渐隐的尾灯像熄灭的蜡烛。
那刻她发现,原来生日不一定要有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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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柠打开家门,耳边响起“砰”地几声,头上有一片彩屑洒下。
门后躲着几个连释迦的朋友,搞说唱的酷guy,七零八落地说:
“生日快乐!”
“阿柠生日大快乐!”
“芜湖生日快乐!”
窦柠受宠若惊,笑容灿烂,“谢谢。”
连释迦是热络的性子,拖着窦柠往天台走,“开饭啦大小姐,你再不回来,大喇叭都要把猪耳朵偷吃光了。”
她们租这房子很有特色,虽说在川城的老居民区,整栋楼呈阶梯状,每户都有一个两米宽的阳台,从楼顶的天台望出去,夜景辉煌,无数盏灯悉数绽放,底下是滚滚长江。
窦柠切了蛋糕,路路买的芒果芝士,按她的喜好加了很多芝士。
分完蛋糕,窦柠和连释迦他们一起大口吃烧烤。
可乐上的气泡,树叶上未干的雨滴,绕着星星灯转圈的蛾,都将是未来的她。
窦柠打开相机,记录下热闹的场景:好朋友,灯火,欢声笑语。
连释迦咬着一串焦香的苕皮,“柠柠,你那工作怎么样了啊,是不是明天报道?”
窦柠用吸管喝着橙汁,咬到舌头,含糊应付了一声,反问:“你呢,连大会记,还做不做编剧梦了?”
连释迦皱了脸,“不提这个,你还是我最瓷的朋友。”
窦柠笑,笑出眼泪,做了个闭麦的动作。
吃到一半,路路突然站在窦柠身后,手里捧着一大束玫瑰,艳丽而炙热。
连释迦起哄,吹口哨。
其他朋友也尖叫:“哇哦路哥冲,在一起,在一起!”
窦柠起身,仰头看向大男孩儿,少年高大俊朗,眼神干净纯粹,家底儿厚,二代公子哥,诚心诚意地追了她大半年。她心里一片平静,还是收下花,“谢谢啊,也祝你长命百岁,这花我拿来给你们做鲜花饼吃。”
不让人下不来台的场面话,连释迦听得无语,预备好的掌声化为叹息。
路路吐了吐舌头,“没关系,我就是想告诉你,有人很喜欢你。”
窦柠不作更多的回馈,只说:“大家一起拍张照吧,谢谢你们来。”
晚上洗漱后,窦柠接到外婆的视频电话。
老人家到了古稀之年,记性不错,早上就给她发来生日快乐小作文,以及转过好运红包了。
窦柠:“阿婆,今晚能看到星星吗?”
窦柠的家乡在云南大理。
外婆:“天天都能看,你不是从小看到大吗。”
窦柠心里发涩,轻声说:“我想回来了,好不好?”
外婆:“当然好啊,外婆给你杀两只土鸡补补,你看你都瘦了,哎哟我的小阿柠。”
挂断视频,窦柠返回到微信的联系人界面,逐一回复生日祝福,房间里响起啪嗒啪嗒的打字声。
回复完,她看向置顶的位置,没动静,还是只有她单向发送的话。
沈持拉黑她一年多了,她发出的信息前全是感叹号。
大学刚毕业那会儿太傻,她做过很坏的事,的确不值得被原谅。所以,她终于遭了报应。
人活着究竟有什么意思?脱故乡,负盛名,吻风月,奔他方。转瞬即烟,空空如也。
她打开相机,录下这段话,说完,再说不下去,哽咽,蹲在地上无声痛哭。
手机摆在书桌上,亮着屏,微信里又多了两句未送达的话,给同一个人:
——我快死了。
——我爱你。
沈持是她的放纵,狂欢,永不消散的夜色。
山城里的每盏灯都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