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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阿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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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月14日
今天是个没有星星的夜晚,沈际说我的情况很不好,需要通知家属。我没让他告诉路衍,要是被那个家伙知道了,不知道会难过成什么样。
来换药的小护士问我,有没有什么期待的事。
我想了想,大概是过年吧。
不过很遗憾,我可能见不到那晚的烟花,如果他愿意,在我离开那天,为我放一束吧。
也算是,和你一起看过了。
——来自江凛的日记
冬末的林淮,天空仍旧是灰蒙蒙的,云层厚的看不见太阳,似乎像是在憋着一场雪,一场声势浩大,能压垮人的大雪。
病房的门被敲了敲,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医生拿着病历本走进来,他每一步都走的很慢,站在床前驻足许久,半晌叹出一口气。
“我觉得,你不应该瞒着路衍。”
病床上的人盖着厚被,一只胳膊伸在外面,露出一小截苍白的手腕,上面密密麻麻布满针孔,新的旧的叠在一起,看的人心头一紧。
江凛不知道在看哪,眼神毫无光亮,像是蒙着一层雾,声音也轻的仿若白纸:“早晚会知道的,不如多开心几天。”
一句简短的话,硬生生被他说了半分钟,语速慢的出奇,每个字都像是在嘴里含温了再吐出来。
一个被病痛折磨到没力气的人,在说起关于那个人时,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温存。
年轻医生又叹了口气,拿着病历本的手颤了颤。
“这是近期化疗的结果,对比上一次情况恶化了很多,癌细胞扩散全身,产生了抗疫性,现在化疗的效果也不乐观,并且以你目前的身体状况…无法手术……”
“我还能有多少时间?”
话音刚落,他就听到江凛问。
“最多半个月。”年轻医生说。
其实按照江凛的身体状况,能坚持十天已经是很不容易了,如果配合治疗,半个月会是极限。
“谢谢你,沈际。”江凛说。
“……”
作为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发小,沈际太了解他了,一根筋的生物,估计是不会配合治疗的。在生命的最后几天,没人会选择为了多几天的日子而再一次经历痛苦的化疗。
江凛那么要强的一个人,又怎么会希望自己体无完肤的走呢。
“你啊你。”沈际垂下头,眼角泛起湿润。
“我尊重你的选择。”
临走之前,沈际最后看了眼病床上昏昏沉沉的江凛,不大不小的声音回荡在病房里。
“新年快乐,江凛。”他说。
如果现在不说,或许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新年,快乐。”床上的人轻声回应。
——2019年1月15日
很糟糕的天气,头顶的那朵云憋了这么多天,终于憋出来了一场大雪。
——来自江凛的日记
路衍进来的时候,肩头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雪,和他深灰色的大衣很相配,没有半点违和。
他把带来的风信子插在空置的花瓶里,浇了点水,成为了这纯白病房里唯一的颜色。
而后又拍拍肩膀,甩了甩头顶的雪,莫名的,江凛想起了小狗甩水的样子。
“林淮这鬼天气,和你的心一样让人捉摸不透。”路衍的声音有几分吊儿郎当,把早就准备好的食盒放到桌子上。
盖子被打开,一股浓郁的香气霎时在病房里扩散开来,路衍吸吸鼻子,感叹一句:“我妈的手艺真好啊,当我家的儿媳妇,绝对入股不亏。”
如果换作是以前,此刻江凛的手大概已经出现在他的脸上了,但现在,他只是扯了下嘴角,不轻不重的骂了一句:“滚。”
路衍轻笑一声,舀出一整碗热气腾腾的粥,再用勺子舀出一点放在嘴边轻轻的吹,等温度正好,不凉也不热的程度,然后送到江凛的嘴边,做出一个张嘴的动作。
“啊——”
这场景就像是在哄小孩,江凛硬着头皮,缓缓的张开嘴,却因为嘴唇太干,被这么一扯,疼得他嘶了一声,随后渗出缕血丝。
路衍哎呦一声,赶紧放下勺子,抽出一张纸小心翼翼的替他擦掉血珠,边擦还不忘边念叨:“你说说你,怎么还跟小孩似的,吃个东西都能把自己弄出伤来。”
江凛最不喜欢听他念叨,想伸手拍他,却因为使不上力气最后只好作罢。
擦掉血,路衍从一旁的柜子上拿出一根棉签,沾上水,缓缓的在他的唇上擦拭,等把整个嘴都擦的湿漉漉的,他才满意的看了看自己的杰作,随后一低头,在江凛的唇上毫无章法的盖了个章。
“?”
“光用水擦肯定是不管用的,没听过一句话吗?叫做‘嘴干就多亲亲’这样才好使。”路衍不要脸道,配上他一贯奸计得逞的笑,模样十分欠打。
“如果你不在,我可能会好的更快一点。”江凛无奈道。
“那不行。”路衍立马反驳,“没有老公在,万一你在医院受欺负了怎么办?口渴了想喝水都没人给你拿,再不小心摔倒了……”
“你知道有一项工作叫护工吗?”江凛说。
路衍咧开嘴,“护工哪有老公香。”
江凛呛了一下。
之后的喂饭工作路衍可谓是得心应手,江凛吃下一口粥,他就奖励一个亲亲,虽然被奖励的人看起来并不是自愿的,不过对于路衍来说,丝毫不影响。
等到一碗粥被吃的差不多了的时候,江凛的嘴逐渐红润了起来,人也看着精神不少。
路衍握着他的手,心疼的左看右看,又不敢太用力,怕弄疼了他。
“沈际这能力也不怎么样啊,看看这针眼,还疼不疼?老公给你吹吹,呼呼就不痛啦~”
江凛抬起另外一条胳膊盖住眼睛,实在是有些没眼看。可听着他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语,话里话外满是担忧,又嫌弃不起来。
听着听着,他鼻头就有些发酸。
“手也太凉了,这病房空调谁开的,温度也不知道调高点。”他拿起空调遥控器调高了温度,然后又把江凛的手包裹在掌心,用自己的温度给他暖手。
“路衍。”
江凛突然出声叫他。
“嗯?怎么了?”
“没事。”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只想叫他的名字。
空气中安静了几分钟,江凛被路衍握住的那只手逐渐有了温度,他垂下眼,声音细若蚊蝇般的说了一句:“新年快乐。”
“你说什么?”路衍没听清,问道。
“没什么。”
路衍在医院一待就是一整天,本来晚上他还准备陪床不走了,但公司那边又有急事,不得已,他只好离开。
“阿好乖乖待在医院,老公一会就回来看你,想我了就给我打电话,一定要打知道吗!?”
阿好是江凛的小名,除了他外婆,也就只有路衍会叫。
还记得刚知道这个小名的时候,路衍还一脸不屑,觉得怎么会有男的叫这么个娘们唧唧的小名,也是知道后来他才知道,江凛从小就爱生病,他外婆希望他能一直好好的,万事顺遂,所以才有了这个名字。
但是江凛似乎并没有因为这样一个充满希冀的名字而好起来,相反,他甚至还要辜负了外婆的期望。
他要早早的下去陪小老太婆喽。
——2019年1月16日
和死神擦肩而过。
但又好像折返回来。
——来自江凛的日记
凌晨四点,江凛病情突然恶化,被紧急送进了手术室,路衍匆匆赶来的时候,“手术中”三个字已经亮了三个小时。
他站在手术室的门口,身上还穿着白天那件没来得及换下的大衣,藏在宽大袖子里的手止不住的轻颤。
写方案写到一半突然接到了医院的电话,说江凛被送进了手术室,没人知道那一刻路衍有多害怕,连呼吸那么简单的事都变得无比艰难。
他就这样直愣愣的站了两个小时,直到手术室的门被打开,戴着呼吸机的江凛脸色惨白的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眼睛紧紧的闭着,身形看起来更单薄了一点。
沈际摘下口罩,揉了揉太阳穴。
“江凛的情况很差,而且……”
想起江凛的告诫,他蓦地止住了嘴。
路衍眼底的担心就快要溢出来,紧皱的眉头久久不能舒展。
“但是什么?你怎么不继续说啊?”
沈际的内心在做着剧烈的挣扎,他不知道该不该把江凛的真实情况告诉路衍,他不想做背叛承诺的人,可看着他们之间一路走来的不易,他又不想瞒着路衍。
把江凛推回病房的时候,沈际犹豫了下,还是对路衍招了招手。
“你跟我来。”
路衍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不放心的又看了好几眼依旧在昏迷中的江凛,这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在办公室里,沈际一句话也没说,而是把几张病历递给他。
路衍不明所以,心心念念着想回去看江凛,拿过来大致扫了一眼,顿时愣住了。
虽然不懂医学,但最基本的诊断报告还是能看懂的,纸张被攥住的一角已经皱巴巴了起来,路衍还是不愿意放下。
他本以为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本以为他的阿好很快就会好起来,但是,这张纸上面的文字却在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假的,是一戳就破的泡沫,是幻影。
沈际也说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直到第三天下午的时候江凛才醒过来,整个人憔悴的不像样,连最基本的进食都已经不能进行,只能靠着营养液和呼吸机吊着一口气。
路衍一晚上没睡,困了就掐自己一把,眼底挂着两团乌青,见他醒了,忙不迭起身。
“怎么样,伤口疼不疼?要不要我去帮你叫沈际?昏迷快一天,一定渴了吧,喝点水吗?”
他活脱脱像个热锅上的蚂蚁,恨不得把所有关心一股脑的都问出来。
只可惜他忽略了一点,江凛还戴着呼吸机,连睁开眼睛都需要费很多的力气,更别提回答问题了。
他强撑着摇摇头,幅度很小,却已经用尽浑身的力气。
“沈际说你现在吃不下去东西,我就没带吃的过来,你要是想吃了,就跟我说,我给你买,如果不着急的话,我就回去给你熬,好不好?”路衍说话的速度很慢,像是怕他听不清,
江凛没有回答,他实在是太累了,眼皮重的抬不起来,很困,很想闭上眼睛睡觉。
但因为路衍的存在,他又不敢睡,怕这次闭上眼睛,就很难再睁开眼看一看这个人了。
他自诩自己的一生都过的不算幸福,直到遇见了路衍,灰暗的世界才总归算是有了一点光亮。
所以他拼尽全力也想要抓住这束光,可光亮还是顺着指缝一点点的,一丝一缕的流走,直至重新恢复黑暗。
老天爷总是有很多手段戏弄渺小的人类,看他们无助挣扎,觉得有趣的不行。
“阿好,你别睡,今天就是除夕夜了,林淮终于让放烟花了,你陪我看看,好吗?”
路衍深吸了一口气,嗓音沙哑了许多,耳边更是一阵嗡鸣。
他实在是怕极了江凛会睡过去,所以一直不停的说着话。
“阿好,等你出院了,我们养一只猫吧,养只狸花猫,他和你最像了,都是懒懒的。”
“阿好,你看看我,是不是因为我这几天没洗头,所以你就嫌弃我了。”
“阿好,我妈还等着你回去吃个团圆饭呢…”
尾音止于哽咽,他一遍遍叫着阿好,似乎这样,阿好就真的能好起来。
月色中天,夜色融融。
临街的那条河结起来厚厚的冰,丝毫不见化开的迹象,路面上的雪已经可以没过脚踝,街上行人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孤单又冷清。
不知道是谁起了头,放了新年的第一束烟花,随后陆陆续续的更多烟花在黑夜中绽放,绚丽又夺目。
在这个没有年味的除夕夜,路衍试图把最后的希望寄托给神,于是他慌里慌张地偷偷许了个愿。
希望阿好能够好吃好睡,长命百岁。
可又不是流星,对烟花许的愿望,是不作数的。
“阿好,你看,窗外有烟花。”
路衍捧着他的手小心翼翼的抚上自己的脸,嘴角明明是带着笑的,可一滴泪却刚好不偏不倚砸中那只冰凉的手。
我见过最小的海,从你的脸颊划过。
江凛缓缓闭上眼,那张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很浅的歉意。
有道很轻的声音透过呼吸面罩传出来:
“对不起。”
抱歉,没能陪你看上期待很久的烟花。
如果可以,在梦中,我会为你补上。
……
神没有答应路衍的愿望。
他的阿好没能挺过这个除夕夜。
窗外厚重的积雪压垮了路旁的枯枝,也一同压垮了那颗濒临破碎的心脏。
——
2019年1月17日
我曾一直以为我只是被扔下的石头,直到你捡起我说我是烟花。
——来自江凛的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