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涩口难言》鸻芜

2、夏梦

　　沈际带着一帮医生护士进来的时候，病床上的人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显示心跳的仪器拉成了一条直线。
　　而路衍，就趴在病床旁，头紧紧的埋在江凛的胸口，一时间分不清谁才是需要抢救的人。

　　沈际把人赶了出去，匆忙做起了急救，纵使一切已经不言而喻，可出于医生的职责，亦或者是他的私心，都还是想再试试，万一，就抢赢了死神呢。

　　可结果没有任何的改变，江凛就那么安安静静的躺着，苍白的皮肤和被子仿佛融为一体，他像是睡着了，在做一场醒不来的梦。

　　路衍的大脑好像在这一瞬间停止运转，他茫然的透过病房门上的玻璃注视着里面正在发生的一切，各种复杂的情绪如同藤蔓般紧紧缠绕，到最后，只剩下呆滞。

　　他像是被主人抛弃的猫，无措的在路边徘徊。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沈际推门出来，疲惫的摘下口罩，眼里满是红血丝。

　　“我本来还以为会有奇迹发生的。”

　　他看起来累极了，却不知道是身体上的累，还是心理上的。

　　“江凛的遗体你想怎么处理？”

　　江凛没有家人，爸妈早早离了婚，唯一照顾他的外婆也在几年前去世了，所以现在，能决定他遗体去向的人，只剩下路衍。

　　仿佛溺水的人终于呼吸到空气，路衍猛然惊醒，锥心刺骨的痛慢半拍似的终于反应过来，在四肢百骸迅速蔓延。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的厉害，带着一股子腥甜的气味，音节不上不下的卡在其中，最后却是连半个字都没有说出口。

　　江凛的死来的太突然了，突然到他甚至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所以他沉默良久，唯一能想到的方法，只有把江凛葬在他外婆墓地的旁边。

　　沈际望向病房里那个安静躺着的身影，闭上眼，再睁开时眸光有些暗淡。

　　“江凛这一辈子算是个悲剧，爹不疼娘不爱的。从我认识他开始，他就像个闷葫芦，像个木偶，不会生气，不会开心，只有冷漠，也从来不怎么说话。”

　　“我还得谢谢你呢路衍，直到你的出现，让我见到了鲜活，有生命力的他。”

　　虽然他是在和路衍说话，可目光却不是留给他的。

　　“死前有你陪着，江凛应该是开心的吧。”

　　——

　　江檩的尸体没有像其他尸体那样被停放在太平间，而是当天直接被路衍带走。小老太太的墓地当初是他陪着江凛亲自挑的，现在，他要亲手将自己的爱人葬于此。

　　天气很冷，一夜之间像是下降了十几度，墓园里没什么人，路衍静静的站在墓碑前，隔着白茫茫飘落的雪，与黑白色照片上的人对视。

　　江凛不爱拍照，所以毕业后关于他的照片很少，路衍精挑细选了一张高中时期他偷拍的照片贴上去，穿着校服的阿好他已经很久没见过了，记忆里大部分都是那个穿着病服的孱弱身影。

　　那样瘦削，单薄，风一吹就倒，像个易碎的瓷娃娃。

　　他的手指摩挲着墓碑上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直到冻僵发红，没有一点知觉，才不舍的收回手。

　　空气中吹起一阵风，连带着枯枝上的雪簌簌往下落。

　　路衍也不嫌冷，一屁股坐在地上，头轻轻靠在墓碑边，就像曾经他无数次靠在江凛肩头那样。

　　安安静静的，陪着他的阿好。

　　他带来的花被寒风一吹，花叶都蔫了几分，有些楚楚可怜的耷拉下来。

　　穿着厚厚的大衣，路衍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脏在跳动，平静的仿若一潭死水。不知道是不是太冷了，冷的脑子都不好使，他竟然觉得有些困，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想，睡着了也好，因为这样就可以一直陪着阿好了。

　　路衍确实梦到了江凛，梦见他第一次遇见他的那天，不苟言笑的班主任领着一个同样冰块脸的男生，站在讲台上说这是从A班下来的同学，姓江，叫江凛。

　　那时正值盛夏，燥热不堪，路衍坐在最后一排睡的一身热气，被吵醒，他也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就趴下继续睡了，所以对这个新同学并没有什么印象。

　　青春的故事似乎总聚焦于具体的夏天，朦胧又清晰。

　　后来也有人问过他关于江凛，路衍思来想去，只说：“跟块木头差不多。”

　　说这话的时候他又想起江凛身上那股独属于他的气味，很香，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的洗衣液，于是他又补上一句：“还挺香。”

　　问问题的人：“？”

　　这个梦做的很真实，真实到连其他同学的议论声，笑声，班主任在讲台上灌输的鸡汤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路衍借着趴着的姿势转了个头，正对着开着的那扇窗，一阵阵带着不知道是什么植物的味道争先恐后的钻进鼻腔。

　　桌子被前面的椅子撞的一晃，他睁开眼，看见的不是白雪，不是墓碑，而是一片桌椅，以及许多个穿着校服的身影。

　　坐在前面的男生回头笑了笑，“不好意思衍哥，你知道的，我这个凳子是二战留下的产物，晃的不得了。”

　　说罢，他还故意晃了晃，嘎吱嘎吱的声音格外刺耳。

　　看清他的脸，路衍愣了一瞬，是周则行。

　　那个高中时期，调皮捣蛋，陪他走南闯北打倒无数混混，成绩一般的小跟班。

　　“快上课了，江凛同学，你先坐在后排将就一下，等有时间了我再调整座位。”方静秋指了指后面，开口道。

　　听到熟悉的名字，路衍浑身一震，眼神下意识往讲台的方向偏去。

　　恰逢男生看过来，对视的那一刻，所有的吵闹声都消失不见，他的眼中，脑中，世界里，都只剩下那个身影。

　　不是穿着病号服，瘦到见骨的江凛。是一身校服，青春，健康，有着呼吸心跳的阿好。

　　刺骨的寒冷仿佛还萦绕在身边，眼前这个活生生的江凛和几天前那个在病床上戴着呼吸机，虚弱到说不出话的阿好重叠在一起，有那么一瞬间，路衍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一场梦。

　　周则行还以为他睡傻了，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衍哥，你把魂睡丢了？”

　　路衍也怀疑自己是不是梦还没醒，于是他毫不犹豫的，伸出手给了周则行一巴掌，听着对方杀猪般的嚎叫，他又掐了自己一把，感受到疼痛，他才相信，这不是梦。

　　这一切都是真的，周则行是真的，同学是真的，江凛是真的，自己也是真的。

　　一颗粉笔头精准的砸向他的位置，脑门一疼，路衍抬头，看见方静秋敲了敲讲桌，说道：“路衍，把你旁边空桌子收拾干净了，从现在开始，守好你的一亩三分地，不许打扰新同学。”

　　路衍还没从再次遇见江凛的震惊情绪中缓过来，见他没回答，又一颗粉笔头砸过来，这回方静秋有些愠怒：“睡个觉把耳朵睡聋了？现在我说的话都不听了是吧？用不用我给你妈叫过来让她哄你睡觉？”

　　眼看她越说越来气，周则行赶紧用椅子撞他的桌子提醒，路衍这才反应过来，匆忙道：“over！”

　　方静秋哼了一声，巡视了一圈，见大家都在低头看书，这才转身离开教室。

　　看完这么一出戏，于是江凛对路衍的第一印象，就变成了脑子不太好使的那个同桌。

　　他走到最后一排，放下书包，开始把书从书包里搬出来，他这个人看着工整，实际上被扔的书颇有些潇洒不羁的在桌肚躺尸。

　　路衍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看着他像搬运工似的搬完书，或许是注意到了这灼热的视线，江凛回头，与他对视。

　　虽然没说话，但眼神里写满了“有事？”两个字。

　　曾经江凛刚来的那天，二人几乎毫无交流。与第一次不同，这次路衍牵起一个笑：“认识一下，我叫路衍。”

　　“江凛。”江凛平静道。

　　“知道。”

　　路衍不假思索的回答道，不止是江凛，连坐在前面一直偷听的周则行都忍不住回头问：“衍哥，你咋知道的？”

　　路衍咳嗽一声，何止是名字，连江凛身上有几颗痣，哪里敏感，爱吃什么讨厌什么都一清二楚。

　　心里这么想，但他又不可能真的这么说，不然可能会被现在的江凛打的还不上手。

　　于是路衍稍显尴尬的笑了笑，赶紧找补：“听说过你，名字都背下来了。”

　　江凛更疑惑了，要说一中谁最出名，肯定是路衍，逃课打架样样不落，是广播里通报批评的常客，而他自己，只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路人甲。

　　“你在哪听过我？”

　　他问出了自己的疑虑，路衍脸不红心不跳，张嘴就来：“你都成贴吧的红人了，想不知道你都难。”

　　这点他没撒谎，学生时期的江凛，凭借着出色的成绩以及那张常年冰山却依旧好看的脸蛋，成为了一中众多女孩的暗恋对象。

　　因为有了表白被拒的前例，其他人只敢在贴吧放出偷拍他的照片，配文：“高二A班的江凛，我喜欢你！”

　　按理来说，像江凛这样性格的人，一辈子能有几个朋友都不错了。幸运的是，有路衍这样没脸没皮的人追着，不然真的要孤独终老了。

　　周则行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随后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原来你就是许南乔的思春对象啊！”

　　他没控制好音量，这一声在教室里显得极大，一时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周则行还没来得及继续说话，肩膀突然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

　　“周则行，你是不是要死？”许南乔就站在他的身后，她下起手来没轻没重，偏偏人还长的漂亮，在班里有个外号，叫美人椒。

　　周则行痛苦呜咽一声。

　　“我操美人椒，你干啥!？”

　　少女被他戳穿心事，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害羞，脸颊一片红晕。

　　“你完了我跟你说。”

　　当着大家几十双眼睛，许南乔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不由分说的把人拎出教室外，接下来发生什么，就不言而喻了。

　　换作是以前，路衍大概率会去救他一把，但现在他满脑子只有江凛，根本没空管别人，任由周则行一遍又一遍的喊着衍哥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