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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PAS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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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尾的几个节日接连着一过,秦灏天的生日就到了。
秦大少生的不赶巧,每年都压着期末考试那几天,正日子总不得聚。不过这一年毕竟是十八岁成年,捱到寒假,秦严直接给他办了场大的——在刚刚落成的宁城新地标trinity酒店大宴会厅请来各界名流,做了秦家大少爷的social debut。
秦灏远他们几个也跟着一起凑热闹,看好戏似的瞅着秦灏天穿着量身定做的燕尾服三件套犯别扭,被他爸推着到处和人寒暄品酒。
好容易又结束一场推杯换盏,秦灏天举着高脚杯从人群里挤过来,看着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他扯一扯领口,眉宇间有压不住的不耐烦:“这什么衣服,闷死我了。”
舒晴啧啧摇头:“按着你从头到脚尺寸定做的三件套,你还嫌不舒服?你是豌豆公主吗?”
秦灏天崩溃:“我长这么大就从没扣过衬衫最上面的扣子!”
正嘀咕着,秦家几个大人朝他们走来,几人赶紧乖乖站好。
舒尔看着最是和善可亲,他带着眼镜,看起来书卷气十足:“来,灏天,还没祝你生日快乐。”
秦灏天和他碰杯,毕恭毕敬的:“谢谢姑父。”
秦准在一旁笑:“灏天这就成年了,而且还这么一表人材,今天面对这么多贵宾也是落落大方,以后我们秦家后继有人了。”
秦灏天他爸秦严人如其名,一张不苟言笑的脸:“臭小子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舒尔问:“灏天最近申请怎么样?听说之前托福考的很不错,功夫不负有心人。”
秦灏天摸摸鼻子:“还在弄呢。”
秦严“哼”一声:“什么都是半吊子,成绩从来都是中不溜儿,一个托福考那么多次,还总想着要出国念书,国外大学那么好念的?”他看到游亦航,恨铁不成钢道:“你要是能有小游的一半觉悟,我也不多□□半点心。”
在秦家几位长辈眼里,游亦航几乎是模版般的“别人家孩子”,舒尔当老师出身,最喜欢游亦航这种从来不需要操心的学生,关切地问:“小游是在申请英国的学校吧,怎么样?牛剑也是十拿九稳的吧,上回碰见你爸,听说已经有offer了。”
游亦航谦逊的答:“是的舒教授,在申英国。目前也都是conditional offer,还是要看高三整体绩点和最后几门A-level考试成绩的。” 他又对着秦严:“严伯,我爸妈这段儿正好要去那边办事,错过了灏天生日,我替他们来给灏天庆生,希望您不要介意。”
秦严摆摆手:“怎么会。”他忍半天,还是不能免俗的对秦灏天说出了那句:“你看看人家!”
秦灏天最烦听这些,嘟嘟囔囔:“我今天过生日!怎么还都逮着我批判啊。”
秦严面色一凛正要说什么,秦臻赶紧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今天大家难得聚一起给小天庆生,是开心的事。大哥你也少说两句。而且我看小天就很好啊,人各有志嘛,小天在学校人缘好,刚才和那一群老头子们竟然也能聊的不错,将来生意场上差不了。”
舒尔给自己媳妇儿帮腔:“是呀大哥,各有所长,小游读书好,将来做医生,救死扶伤,灏天的长处也不赖啊,他未来是要接你班的,家里的事业都得靠他,我看灏天这方面就很有天赋,最重要是有大哥的样子,有责任心,能担事儿,我教书育人这么多年,什么样儿的孩子都见过,灏天啊,必成器。”
妹妹妹夫都这么护着了,秦严也不好当着孩子们不给他们面子,但一看自己儿子总还是气不顺,道:“你姑姑姑父这么看得起你,你也别给我跌面子。我把话说前头,去美国给我好好的学,读完书就给我回来,家里的事情能早上手就早上手,干得好就干,干不好赶紧趁早滚蛋,到时候,别想着我帮你。”
“诶呀大哥,”看着秦灏天脸色越来越黑,秦臻赶紧过来挽秦严的胳膊:“都让你少说两句,怎么还越说越起劲了,我看那边厅里的杨主任过来了,咱们赶紧过去打个招呼,让孩子们自己玩儿吧,小天他们马上出国就没得聚了,咱们别打扰他们。”
几个人拉着秦严走了,秦灏然在一旁竖大拇指:“舒晴,你爸妈是这个。”
秦灏天松一口气,眼神复杂的看舒晴:“要不说我们都最喜欢姑姑姑父呢。”
舒晴“切”一声:“他们对你们是这样,对我可不是。”
被他爸这一顿撅,秦灏天简直一秒钟都不想再呆下去,他一把扯开领口,眉宇间烦躁更浓几分:“走吧,陪他们这么久,够给面子了,咱们自己玩儿去。”
“去哪儿啊。”秦灏然问。
秦灏天也不知道,他只是想逃离这个地方:“没人的地方就行。”
好半天没吭声的秦灏远突然蹦出来一句:“五楼有个rooftop bar,环境不错,冬天外面一般不开放,肯定没什么人。”他看一眼秦灏天:“只要你不怕冷。”
“不怕!这不都有外套呢吗。”秦灏天手一挥,大步流星的往衣帽寄存间走:“可以啊小远,小小年纪,这些地方都晓得的这么灵光?”
秦灏远耸耸肩:“我爸弄的啊。”
露台的户外区域果然没有开放,但是少东家都来了,也没什么开不开的了。
宁城的冬天气温没有特别低,只白天刚落过一场雨,空气里都是水汽凛冽的味道。潮湿加重了几分更深露重的寒冷,秦灏天要风度不要温度的只披了件双面呢大衣,忍不住嘶嘶吸气。游亦航其实有多带一件羽绒服,但秦大少一脸嫌弃,死活不要。
秦灏远看着有几分好笑:“大哥,让服务生给你拿条毯子吧。”
“不用。”秦灏天嘴硬,18岁的青春少年怎么能怕冷,他眼一瞥,飞快地扯过舒晴原本搭在胳膊上的羊绒围巾往自己脖子上一裹:“这样就行。”
舒晴气结:“成年了就可以抢东西了?”
秦灏天跑到游亦航身后躲着:“你不是穿的皮草!哪还需要这个啊。而且你这围巾自己不也没围着么!”
“我这是环保皮草!”
两人追着打闹一会儿,都累的有点气喘吁吁的,竟然不觉得冷了。
秦灏远还是找服务生要来了毛毯垫在户外躺椅上,还扯了几个小太阳出来取暖。露台栏杆上拉起的节日灯串闪闪,掩映在依旧茂密的香樟枝叶里,像是点点萤火。他们几个大冷天的也不在乎,并排躺在椅子上,揣着手望着天,集体撒癔症。
可惜这晚夜空只有絮絮沉沉的云层轻缓地浮动,星意寥寥。
露台不高,听得楼下隐隐有窸窣人声传来,交杂着不远处闹市区马路上的如水车流声,虽听不真切,却在这方寂静的小天地间显得生动无比,仿佛能看到影影绰绰的衣香鬓影车水马龙,组成这繁华又熙攘的世间。
秦灏天守着冬想着夏:“这要是盛夏的时候,肯定耳边都是虫叫蝉鸣,想着就很惬意。”
舒晴回嘴:“这要是盛夏,不仅有虫叫蝉鸣,还有毒蚊子咬的你一脸一腿的包。”
“你不会点蚊香喷花露水吗!”秦灏天转头骂她,目光触及他们身后的灯牌,“浮世”两个字,潇洒流畅的行草。“哎,这酒吧名字,是小叔起的吧?”
剩下几个闻声都纷纷扭过头去看,秦灏远应一声:“是啊。”
游亦航道:“浮世如流水。昭叔真是个心思细腻的人。”
“咱小叔可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啊,还爱看书,什么都懂,他其实应该去做艺术家,”秦灏天接话,满脸崇拜,“虽然在我心里他已经是了吧!哪像我爸啊,一身铜臭味,俗不可耐。”
秦灏然一旁插嘴:“小叔以前本来就很无心家里事业,听我爸说,小叔当年在法国留学,就是不打算回来的,但是后来奶奶一病,爷爷就没什么心思管事了,直接撂挑子不干了,然后我妈和姑姑那时候又正好都双双怀孕,姑姑身体本来就不好,一下子大伯和我爸就忙不过来了,软磨硬泡给小叔从巴黎拽回来的。”
秦汝章的妻子楚盈之当年出现阿兹海默的先期征兆之后,秦汝章就直接把公司丢给几个孩子,自己和老伴归隐山林去了。
秦灏天指指秦灏然和舒晴:“看,都是你俩闹得。”
舒晴一脸不满:“什么呀,这都是内什么,哎,浮世人生,都是命数,这要小叔没回来,就没有小远了啊。”
“也是。”秦灏天想想,同意了他妹的说法:“小叔放弃梦想是挺可惜的,不过如果当年没发生那些事,我们几个也就不能像现在这样坐着聊天了。”
他爸是话题中心,秦灏远却一直没做声,他忍不住在想刚才他们说的可能性,其实他爸妈是大学校友,在巴黎遇到的,所以就算他爸不回来,也还是会有他,只是那样的话,他就不会和这群哥哥姐姐一起长大,关系自然也不会如现在这般亲密,大概就只会是个逢年过节时见上一面,礼貌问好的表亲。
如果真是这样,他会非常遗憾,但是最遗憾的,应该还是不会认识游亦航。
一念及此,他又忍不住去看游亦航。对方正看着说话的秦灏天,留给他线条好看凌厉的侧脸,暗夜流光缀于他的眼窝与鼻梁。
游亦航好像总是这样,听人说话时认真专注又温柔。
秦灏远正走着神,他大哥突然又cue他,话题不知何时从上一辈身上又转回了他们自己:“哎,小远,你的梦想是什么?”
因为发呆而错失前文的秦灏远简直莫名其妙:“哈?”
游亦航一如既往的护着:“在场都是做哥哥姐姐的,你不如问问你自己,问小远做什么。”
秦灏天自问自答:“小远继承了小叔的艺术细胞,将来也是做艺术家的料。”他突然昂首挺胸地摆起了大哥的样子:“小远,我绝对不和我爸他们那样,以后你想干嘛就干嘛,不用管家里的事。”
舒晴要了杯热红酒,捧在手里看着秦灏天吃吃地笑:“哟呵,这就摆起话事人的谱来了。”
秦灏天指着她和秦灏然:“你俩,有一个算一个的都得回来帮我,一个都不许跑。”
秦灏然捂耳朵:“哎呀说什么呢听不见。”
他们仨又互相闹起来,游亦航一旁看热闹乐呵呵的,突然听见秦灏远问他:“亦航哥,你为什么想当医生?”
游亦航想了想,笑道:“如果我说是因为《白色巨塔》,你信么?”
“信啊。”秦灏远嘴比脑子快,游亦航说什么他都全盘接受,这仿佛已经成为了他的本能。
“‘医大是一座白色巨塔,站在巨塔顶端的人永远被人仰视。’”游亦航说着剧里的台词,微微笑了一下,“医生当然不是神,只是大多数时候人们都认为医生可以拯救世界。”他目光望向远方,仿佛在沉思,“以前看的时候我也小。也不懂,就觉得里面的医生救死扶伤,挺伟大的,可能就在心里种下念想了吧。不过现在我也不算想明白,可能也只是单纯的,想去那座巨塔里看一看。”
秦灏远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只是听说过这部作品,既没看过,也不是很懂游亦航的话,只能“啊”了一声,看起来有点傻傻的。
游亦航笑着摸他的头:“你呢,有想过将来想做什么么?”
秦灏远有点迷茫:“啊……我爸让我好好弹钢琴,我妈……我妈说随便我但她希望我能回家。”
游亦航笑意不减:“你大哥刚才说了,家里的事不用你管,你自己呢?”
秦灏远想了会儿,摇摇头:“我没想过。”他看起来有点羞愧:“钢琴我从小弹到现在,说喜欢也挺喜欢的,但好像也没想过未来要不要走职业的路;至于回家里帮忙这事儿,我觉得做生意好难啊,我爸、大伯二伯他们都好辛苦,我也不知道自己长大了能不能做。”他看向秦灏天,“有时候我会觉得,像大哥那样能坚定的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很佩服,也挺羡慕的。”
游亦航也跟他一起看秦灏天,玩闹间舒晴手里的热红酒洒了一点到他的大衣袖子上,他正追着舒晴要掐她。
“灏天倒也未必有多坚定,只是他生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下,他可能不太有得选。”游亦航轻轻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未尝不比他幸运。你还这么小,以后可以慢慢想,慢慢探索,哪怕去试试错也没关系。”
秦灏远问:“那到什么时候需要想明白呢?”
游亦航笑意浓了几分:“什么时候都不需要,这也不是交作业有死线。赫拉克利特认为‘万物皆流’,一切都是流动而变化的,你的想法、你的人生当然也是一样,可能永远都是一个在探索的过程。活着啊,其实既不为了过去,也不为了未来,仅仅为的当下这个须臾瞬间就好,所以你只要每时每刻都能诚实面对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就可以了。苏轼不是说过么,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秦灏远似懂非懂:“那可是,你刚才又说我大哥可能没得选,那他要如何面对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呢?”
游亦航望向他:“内心的想法其实是个很复杂的东西,人的情绪是多种多样的。比如灏天,他有自己的爱好,喜欢的事物,但他也有对于家庭的责任,这些都会是组成他情绪的重要部分,都是他在意的东西。这个复杂的集合体促成了他所有的决定与选择,他没有回避任何一个,就是诚实的面对了自己。”他又笑一笑,“所以你倒也不用为你大哥觉得遗憾,他一直以来都是个很坦诚,而且想的很明白的人。你姑父刚才说的一点没错,灏天必成器,他其实比我优秀多了。”
不远处秦灏天连着打了三个喷嚏。
秦灏远若有所思,其实他也未必从没想过未来,和卢枫颜啸几个好兄弟一起时他们也总会大言不惭的高谈阔论自己想去哪里,想做什么样的事。颜啸的愿望是能有打不完的游戏,卢枫天生是个爱张罗大小事儿的,觉得自己要是生在古代那就是妥妥的金牌大总管,当然此时的他们还没有理解到用来形容这种能力的有一个词叫做“统筹”。
但他自己却总是迷茫,他有显赫的家世,有傲人的特长,按理说人生之路合该一片清清坦途。
可他每每想起这些,却觉得是踽踽独行于雾中,像是宁城秋冬常见的下雨天,雨水如烟,草木楼阁都被笼上一层朦朦轮廓,倒不至于敝目,只是总有些看不真切。天光晦暗,透着薄薄水汽一般,没有日月星辰的指引,多少有点迷失方向。
不过游亦航跟他说想不明白也没关系,他就好像得了什么定心丸一般的踏实了许多,身处轻烟薄雾里被那模糊视线带来的茫然感也倏然消散许多。
虽然他还没有很理解游亦航说的那些话。
他知道自己会明白的,淅淅沥沥的朦胧烟雨也总有止歇的时刻,日光出来薄雾尽散,他会看得清,他也会找的到方向。
而他,在这个湿冷阵阵的冬夜里,大概隐隐约约亦能感受到,快晴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