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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蕴石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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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政屿没待在葫芦乡多久就走了,方才他将此次独自出行的理由说得模棱两可,大概就是不想让卫青斋知道。但她明白裴政屿绝不会是如他所说那样,单单为葫芦乡而来。
人走茶凉,卫青斋低眉饮尽最后一口茶,抓起帏帽就要起身。
“青斋姐……你觉不觉得……”卫青斋一顿,等她说下一句。
阿莲犹豫着把话说完:“复定王殿下……对你与旁人都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阿莲抿了抿唇,又将鬓发撩回耳后。她回想起每一次裴政屿望向卫青斋的眼神,那不是才相识保持的疏离,而是莫名的……长绵的留恋,就好像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久到这份感情刻骨铭心。
揣测亲王的话万不可被他人听去,只见阿莲靠近卫青斋的耳旁,她说:“我觉得殿下……好像心系于你。”
“不可能!”
卫青斋当即反驳。
心系……她吗?脱口而出的话犹如一记被敲响的警钟,又或是向卫青斋心底落下的重重锤击,她从未想到过这方面。
自打两人在皇城里相见,她时而惶恐又时而遗憾。无论裴政屿有没有真的忘记她,卫青斋都觉得当下井水不犯河水便是最好,只是偶尔记起从前,便会为两人的疏远感伤片刻,然后开始懊悔当初年轻气盛,决定做得太过于冲动。
卫青斋虽不是看破红尘不步俗,但也不再是十有五年而笄的懵懂少女,怀有对未来美好又热烈的渴望,希冀能与一人相濡以沫,白头偕老。
她花了几年时间才把过去所有情绪很好地隐藏起来,无论是爱或恨,她都不再追究。可阿莲无意的询问却如一把游走在边缘的铁锁,差一些就要将那些情绪全然释放。
似是有些意外卫青斋的反应,阿莲不懂反问:“可是为什么呢,两个人如果相爱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因为殿下……是芜荑亲王,或许相处之下是对我心生些许好感,但我们总要看长久。
坐于高位的人,从不会留恋途径盛放的野花,他也不会像徐知府那样,一生只娶一妻。”卫青斋垂眸,“一个亲王需要的我给不起,同样我想要的,他未必给得起。
卫青斋不自视甚高,却也不愿意妄自菲薄。她的以后是能看到头的那种,而尽头的尽头不过只有她一个。于彼此而言,他们……仅仅只是不合适罢了,不分对错与否。
她坦然一笑,又重新戴上帏帽,白飘纱在遮住卫青斋的面容的同时,也一并掩盖了她逃避的慌张。果然,世间的爱恨纠葛也不简单。
阿莲似乎已然瞧出什么,只是她抿唇浅笑,没说什么。
话说那顾东停不知所踪,躲得连条尾巴都摸不着,卫青斋硬是蹲了几日都没见到人。反倒这几日城镇上的一戏班子开唱,人人闻声而去,到葫芦乡的人却是少了许多。
裴政屿也是,就前几日还能见到几次,后来直接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只不过这样一来就能确定她猜的应该没错,裴政屿不是单为搬了“小眼白菜糕”一事而来,或许……他身上也还藏着秘密。
小秦州的三月绿枝压墙,芳香飘巷。这块街巷除了有醉人的酒,还有不知从何处缓缓传来的一口戏腔,婉转动听,时而尖细悠扬,时而深沉顿慢。
来的人多,出来做买卖的小摊就会多一些。趁着走动的人流,卫青斋绕过曲折街巷,在一堂前停住脚步。接着她伸手撩开帏帽上的白纱,随即露出一双漂亮的小鹿眸,只见她抬头看向门上的木匾,上面镌刻着此堂之名——蕴石堂。
蕴石堂是那戏班子的常驻地,别人都喊戏班子为熙南班,他们的几次开场都在那里。
闻言蕴石堂原先是私人家宅,但此宅的主公不幸遇难,死亡离奇,后来就再也没有人来打理,只能由那衙门知府带人放了房子,再然后便是熙雨班买下这块地,接过了烂摊子。
卫青斋倒不是找到什么线索,今日她还真是过来看个热闹的。
熙南班非常出名,不仅在小秦州,她先前也在归州听到过,甚至有一段时间他们开唱在长京,那时她还想连夜赶去听个痛快,只是后面冷静想想,这最快过去也要五日,真到那里说不准人早走了。
而此次她来小秦州,没能想到就在不久前熙南班竟然也来了。
可算赶上了。
卫青斋微笑,轻轻推门进去。
堂里布置有戏台子,台子方圆宽敞,还有几人装束着戏服,他们粉饰过的面庞在明亮的烛火里显得愈发生动,各具特色,却也让人分辨不清他们真实的容貌。蕴石堂里共两层,一层和二层的观感其实都差不了多少,可能大多数人慕名而来,都是想要瞧瞧这传说中唱的一嘴好戏的熙南班,故而底层几近坐满了人。
坐在第二层的人也不少,目光放长,搜索下来都找不到几个座位。但卫青斋对此没有多大执念,她见第一层没了座,便走上第二层寻了一圈,在兜绕中终于找到一个空位。
周遭的人都还沉浸在那咿咿呀呀的唱戏声中,卫青斋自觉放轻动作,然后无声坐下。
她从前并不经常听戏,对戏曲研究也不深,只觉那细腻的唱腔实在动人,女声能抑扬顿挫,深沉浑厚又或者朗润的男声亦是如此。
这是与生俱来的魅力。
卫青斋听得入迷,于是身边的一切声响都被抛却脑后,耳旁只留下正在娓娓道来的声音。
“铁骑将军留战马,登云天。正遇金贵玉儿惜落……”
卫青斋懂的一知半解,但唱的应该是芜荑建国以前,那位年轻皇帝的光辉事迹,其中穿插了几句关于落败太子的事情,不过不算多。
当年被尊为太子的裴政屿在先帝驾崩后没能顺利登基,人人叹息,还轰动了很长一段时间,流传的话本以及茶馆先生说书的内容都少不了要把这件事再拉出来遛一遛。
裴曲南登基后几年,大家可惜裴政屿的声音却是越来越少。论起芜荑,人们第一个说到的就变成了裴曲南。
这对裴政屿来说未必不是好事,谁又甘愿痛处被人反复提起。只是听人说,裴政屿是因为病弱体质活不久,不堪大任才被迫让裴曲南顶上。
从裴曲南登基开始,裴政屿就不再经常对外露面,此后再无人能见到他,甚至有不少人都在猜测裴政屿的状况。
皇城严加封锁,别说消息,一只鸟都飞不进。就算裴政屿的确病逝,也不会有人敢多嘴向皇城外的人张扬一句。
“君匡乱扶正,君敢为人先,原永世美名……”戏角唱到末尾,运用各种色彩图案勾勒脸谱的铜锤花脸离场后的最终一幕是由缀以绣花纹饰,端庄稳重的一青衣以赞叹柔婉长调收束全曲。
余韵远长,就仿若是隐士吹起悠扬竹笛,欢送从前未平的动荡,但尾音不绝,又像在惋惜。
“可惜。”就好像有口气堵在了卫青斋的胸口一样,闷闷的,但却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劲。
“可惜什么?”
有人自然地接上了她的话。
卫青斋倏地怔住,随即闻声看去。
那人今日一身墨彩重金长袍,向来温和的眉目此刻不由冷峻起来。他突出的指关节处戴了块青玉扳指,卫青斋瞥见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了两下。
“殿、殿下……?”
原来她身旁坐着的一直都是裴政屿,方才怕动静太大便没有仔细看。今日在蕴石堂再次见到裴政屿,不仅是感到意外,还有种莫名恍若隔世的错觉。
裴政屿一改先前温润模样,这身装扮给人的压迫感比以往都要强烈。他倒也没有多诧异,看来分明刚才就已经看见来者是卫青斋,所以打量过她两眼,开口淡淡问道:“我是来凑个热闹,所以在外边卫姑娘不用特意尊称我,把我当朋友就好。”
“只是刚刚……姑娘说可惜,为什么可惜?”他没有一分心虚之意,看上去似乎真只是好奇。
“这个,”卫青斋脸红一霎,讪讪地挠了挠头,“不瞒殿……你说,这是我的个人问题,就是听着堵得慌,兴许是昨晚没睡好。”
其实不是,卫青斋承认她确实为裴政屿的没落惋惜,可她总不能在正主面前道明她可怜人家吧。
“原来是这样啊……你觉得我可怜吗?”
“咳咳!!——”她都要怀疑裴政屿听得见她心里的声音了。
卫青斋白净的脸此刻更加艳红,她故作镇定地望了两眼四周,看见坐席上的人有的要不在交头接耳地说着话,要不就是起身离开了蕴石堂,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们。
裴政屿静静看着她笑了。不是笑她愚笨,藏不住自己的小心思,而是笑自己释怀,给她安抚,只是这抹笑中,还藏着隐隐的侵略性,这种占有欲换作过去的他是绝不会露出半分。
“我想问如果……我不是裴政屿,裴政屿另有其人,卫姑娘也会像今日这般对他心软么?”
这句问话来得莫名其妙,没头没尾,卫青斋还是思索一番才给出回应:“可裴政屿是个活生生的人啊,他所做的,所经历的,或许就有一人为他惋惜,这与裴政屿是谁无关,却与这些事情是谁做的有关。而对我来说……殿下无论是不是裴政屿,是不是旁人口中病弱的王爷,都会是草民心中百年难遇的唯一……知交。”
裴政屿有意无意将两人关系拉近,若是卫青斋还看不出,那真就是榆木脑袋了。再使劲去维持的一段关系的人也会有感到疲乏之日,感情不能光凭一人付出,倘若总是得不到回应,那不过就是一个人的独角戏罢了。
可偏偏,卫青斋狠不下心。
或者说就在刚才,卫青斋才意识到裴政屿这个人,似乎比她想象里的更重要。
重要到她触及有关他的事情时会手无足措,需三思才行。
显然裴政屿愣住了,平常透出精明淡定的面庞此刻也不由得反应迟缓,迟迟没有动作,甚至表情还有些不可置信。卫青斋眼尖,霎时捕捉到他的耳朵冒了红。
……她说的话有什么不恰当的地方吗?
脸红什么。
裴政屿上挑的眼尾染了纯粹的笑意,看着心情不错:“卫姑娘的意思是,裴政屿这个人其实是谁不重要,因为你在意的是我?”
“…………”这么说似乎也对,但听起来就是怪怪的。
不过……
“嗯。”卫青斋嫣然一笑,直率坦白,“殿下……是很好的人,好的人都值得被认真放在心上。”
当年卫青斋的女子身份被识破之后,裴政屿虽然压根没把她当个女子来看,依旧让她去当侍卫,也总是拖欠工钱,但不得不承认的是,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理念的某人却会在卫青斋与逆党周旋不幸祸临己身时,不惜以身犯险多次救她于水火之中。
曾经以命换命的交情都足以抵消所有鸡毛蒜皮的小事。
“我明白了。”青年柔声道,“今日我很高兴。听闻小秦州有条花灯道,红粉衬人,不知今夜卫姑娘可否得空,肯与我一同赏游?”
卫青斋下意识就要拒绝,但转头就与裴政屿对上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