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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陈花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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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木头碰撞的声音。
钟苍茫竖起一身寒毛,进入了警备状态,再看不出平日的憨厚。他快步掏出火折子,将火苗对准油灯,霎时,柔和的微光铺满底层楼阁,影子忽明忽暗。
下一刻他抬眼想要查看来物,却只看到用木头做的一堆机关小人。小人走起路摇摇晃晃,底盘却稳,机关巧妙,动作灵活,看着就跟真的似的。
钟苍茫皱着眉头,用指尖捏起小人又拎到眼前。
每个小人手肘下夹有一张小纸条,钟苍茫动手抽出来,铺平在掌心。
“哎呀呀!被小苍茫看见了呢!今日是什么日子?当然是咱们春明茶馆里最得力小二苍茫的生辰大宴呀!”
钟苍茫愣住。他蹲下抓来第二个木头小人,意料之中,这个小人也塞有纸条。
“哎呀呀!——生辰快乐。”
这张纸条上的字迹笔锋突转,前方如激流勇进,后方却如细水长流。看得出来,这并不是一个人的字。
钟苍茫觉着眼眶湿润,于是抬手别扭地抹去泪水。
他才擦干眼泪就见几十个小人不受控般地朝他狂奔,仿佛脱缰的野马,撒开腿使了劲跑。
与此同时,女子的惊呼声从虚掩的门后传来:“欸糟!——”糕。
钟苍茫被突如其来的混乱吓得站不稳个脚跟,连连后退,又猝不及防被身后的木凳扳倒,滑了一跤,重重摔了个屁股墩。
“苍茫!”
站在卫青斋身旁的阿莲下意识上前,却硬生生止住脚步。
见状,卫青斋意味深长地来回打量两人,随即赶紧添油加醋:“苍茫好可怜哟!听这声音就知道摔得不轻,是不是很疼啊?!”
阿莲揪紧衣袖,弯弯的细眉都拧作一块。
卫青斋对钟苍茫喊道:“是不是疼?!”她给钟苍茫使了个眼色。
钟苍茫不觉羞红了脸,撑着地面的手本来准备用力带动整个人站起,现在却是默默藏于身后。他低下头小声道:“疼……”
阿莲好似冲破了内心的犹豫与纠结。
“你怎样啊,能不能站起来……”
地上一片狼藉。木头小人还在胡乱暴走,但被它们围着的人,缠绕的青丝也曾诉说过心意一瞬。
卫青斋欣然回到灶房里。
“怎么样啊怎么样?!我这里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端菜出去嘞!”闻许连兴奋道。
卫青斋忽而看向正在刻苦背诵着草药大全的钟声晚,他的脸上还蹭有锅灰,听着周遭突然没了声响才抬头。
他犹豫问道:“青斋姐,外头如何了,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
卫青斋却向他摆摆手:“没啥事。不过嘛,我们等等再出去……”
回忆到此。
卫青斋哈哈大笑:“这个、这个你青斋姐做的机关确实是不太行,但这也是为了给你弄出几十位宾客啊!”
“况且那日我见你,我怎么觉得你是欢喜得很呐?”
钟苍茫反手捏着后颈,睫羽扑得飞快,样子有些难以启齿:“其实我想知道,青斋姐是如何知道我、我——”
“我什么?”卫青斋歪头,等了片刻都没听见他再继续往下说。
她满不在意地笑笑:“害!你什么心思我能不知道?我也算半个看你长大的吧。你那会儿不是天天跟在阿莲屁股后面,天天阿莲长阿莲短。我记得可是有一阵子,阿莲那么好脾气的人都不免烦你啦!”
“别看阿莲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但其实她什么都最在意。你的心意,要让她感受得到。”
“懂了吗?”卫青斋双手背在身后,来回踱步观察待客的前堂,模样老成十足。
钟苍茫郑重地点点头。他又好奇地循着素鸠的视线望去,看见在被围在瞩目中央的人。
“鸠姐,你和殿下是旧相识吗?”
卫青斋被他的话噎了下,随即反驳:“不是!我这样的人怎么会认识皇亲国戚,话要三思才言,不然——”
“掉脑袋~”
卫青斋故作严肃:“好了好了,咱俩出来偷闲很久了,快回去灶房端菜!”
钟苍茫没能听见八卦就又被拖了回去。
宽敞的前堂几乎坐满了人。有人正兴致勃勃地和邻桌吹牛皮,也有人正向寿星祝寿,畅快地谈天说地。
在众目睽睽之下,茶馆的人陆续将菜端上来,十几张的长条棕玉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菜品与糕点,八珍玉食,色香味俱全。
“敢问这是何物?”一留着胡子长须的男子指着它问道。
“是利、利索、飞火轮。我、我们在里边,掺杂草药,能,除、除风湿,治腿疼。”雁荷率先站了出来,今日她是主厨。
“居然还是药膳。”端详着红火的餐点,男子感到惊奇,转头对裴政屿说道,“可见殿下花了不少心思啊!”
裴政屿轻笑举杯,抿了口桌上摆放的陈花酿,嗓音清润:“不是本王,是春明茶馆的人。药膳也是他们的主意,今日一看反倒是本王借了他们的光。”
“是宝物!真是宝物!”有人高兴道。
众人动筷。不少认同和赞美的声音紧随其后。
春明茶馆的人作为贵客,也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故而那处本该满座,可在众人畅饮之时却莫名空了一个人。
等生辰宴结束已至亥时,夜深人静。今夜高悬的月亮格外圆,又大又亮。
裴政屿即便喝了不少酒,面色也依旧冷淡,他只手背过身后,慢慢往长碧庭里走去。
花前风清的树下,月亮拂过之处便生成微弱的光亮。而这块光亮里,一壶陈花酿静静立在一女子身旁,她则是随心地躺在幽窗外的小露台上,瞧着已然熟睡。
青草影疏,弥漫的酒香与花香交融,闻着醉人。
方才卫青斋从前堂出来偷溜到灶房里,见灶房还剩有一壶酒,念着放那儿也是浪费便拿来喝了。
一人独处之时,喝得总要比宴饮尽兴。
宴席上规矩多,有些麻烦。
裴政屿几乎是立刻认出此人。当见她喝得酩酊大醉,他不由蹙起眉头,步子显然变得急促,快步走过去又俯下身轻轻抱起她。
“呕——我想吐——”卫青斋无力地拍了拍他。
裴政屿只能妥协,又把她稳稳放在台面。
“别在这里睡,容易着凉。”
卫青斋依偎着木柱,抬眼打量眼前之人。突然,她伸手抓住裴政屿的衣袖,用力将他扯到自己旁边,动作熟稔,似是曾经做过许多次。
“你像一个人啊。”卫青斋抬头盯着月亮,不觉呢喃,“不过他是个笨蛋!”
被强行扯着坐下的裴政屿沉默不语。
“他像你啊,他很像你。性子像,长得也像,一样的冰山脸,一样的惜字如金。”卫青斋的鬓发被她蹭得些许凌乱,身上竟多了几分从未有过的孤独感。
裴政屿动容了。
他抬手,将碎发撩回她耳后:“他是谁?”
卫青斋揉了揉干涩肿胀的眼睛,随后摇摇头:“不知道。他不见了,我也找不到。”
“那便不说他了,你今夜这般难过是为什么?”裴政屿柔和地盯着她,有点循循善诱的意味。
卫青斋觉得头晕,本来还在摇晃着脑袋,但听见这句话立马转头看他:“你怎么知道?”
身子一歪,差点摔了下去。他握住她的手腕,将卫青斋朝他拉近。
“不告诉你。”
卫青斋兴致全无,失落地靠了回去。
“我从前觉得什么都没有才好,这样来时一个人,走时便一个人,遇到什么都不会痛了。”
“现在却觉得,好像拥有才好,因为真是……太难得了。”今夜的卫青斋变脆弱了些,她悄悄打破竖起的一道密不透风的墙,不似从前那样将什么话都烂在肚子里。
“有时候我觉得,我什么都有,可是又什么都没有。”
卫青斋恍惚地眨了眨眼。
裴政屿的视线从一开始留存在她身上就没离开过,那副模样是要把人记在心里。
卫青斋歪头看他:“都说无爱者自由,可是感受过爱又要怎样忍受没有爱呢,对不对?”
裴政屿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晃动的枝桠,越过他们的风都静止,好像也想等一个回应。
裴政屿敛眸,握住她手腕的手逐渐收紧。
“怎么了?”卫青斋感受到了手上的束缚,她疑惑对上他的视线。
那是道难言,隐忍却炽热的目光,所有的悲愤都化作了委屈和不甘。
“你还需要爱吗?”裴政屿突然无厘头问了句。
“想要什么?——”
卫青斋噤了声。
身着金丝华服的男人弯腰,温热的呼吸与她的交缠,他在她酡红的脸颊上虔诚落下一吻。
裴政屿在她耳旁低语三字。
卫青斋久久怔住,如同被下蛊了般一动不动。她脑袋很晕,又觉得周遭安静,安静到只能够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手指蜷缩着攥紧了裙角。
可这个充斥心意秘密的夜晚。
注定只有一人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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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一大早王府门口便停了两辆马车,昨日盛宴过后的府邸又只余一片寂静,经历过的热闹好像都只是走马观花。
来时怎样,走时便怎样。
“青斋妹!你交代我的东西,我都放在马车上了,你看看还有什么没带的没?”闻许连在卫青斋厢房外探头问道。
卫青斋晕头转向,对他摇了摇头。
她边捶着仿佛失忆的脑袋,边回闻许连道:“没有了。许连哥,我们走吧。”
昨晚没有收敛,竟然放纵自己喝过了头,今早起来什么都不记得,只是隐隐约约记起,她碰到过裴政屿。
卫青斋在要踏上马车那刻回头。
府上的仆从说裴政屿昨晚就出府去办公务,因此今日他并没有来送行。
不来也好,来了还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