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霞与热带鱼》Iiion

16、小丑鱼与朝霞

　　PALACE：BRIGHT-6.3

　　朝霞凭着脑海里还未褪却的地图印记，穿过一个个隐蔽的洞口，这里曲折盘旋，朝霞有时也难免会迷失正确的方向，视野里的路被阴暗悄然吞噬。他谨记着迦迩先生的引导，沿着有火光的漆黑里走进。

　　小丑鱼很安静，在他的后背上，朝霞能感受出的也只有小丑鱼时断时续的微弱气息，渺小，转瞬即逝。朝霞的心跳得太快了，哒哒的脚步声匆忙，紊乱，却也怎么都掩盖不下他惶急的心跳声。周遭寂静，他一遍遍地呼唤着小丑鱼，想要唤醒沉睡之中的海芽。

　　“海芽，醒醒。”

　　“求求你了，海芽，快点醒过来，好吗？”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如果我没有离开你的身边，如果我可以早点回来……”

　　“海芽，我们马上就能逃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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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渔夫，你好吵哦。”

　　耳后，有和风微吹，火光摇曳下，突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朝霞微愣，像是在分辨这道声音的来源。颈后有温热的声息倾洒，身后的人渐动，朝霞不自觉红了眼眶。他猛然闭下眼睛，紧咬着牙，尽管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他也要用力止住。

　　小丑鱼最讨厌这种没出息的哭泣了。

　　“海芽，我马上带你出去，你再坚持一下好不好？”

　　海芽细细地笑了，连带着空瘪的胸腔也随着小丑鱼露出的笑声而震颤着，有风吹进这管弦乐器里，呜呜地发着不似笑声的呜咽。

　　眼前的一切看起来仿佛是虚幻的。

　　渔夫是假的，渔夫的声音是虚假的，渔夫的发丝是假的，渔夫的脊背也是假的。

　　海芽快速地眨巴着眼睛，眨一下，渔夫还在，渔夫的发丝还在他的眼睛里晃动着，渔夫的声音还在呼唤“海芽”，再眨一下，他还在渔夫的脊背上，像是趴在漂浮的云朵上，温暖又结实，真实得恍若最甜蜜的一场美梦。他想要缠住渔夫的脖颈，好要印证他不是在做着梦。可是双臂却如何也不听他的使唤了，无力地垂在身侧。

　　“渔夫，我是不是还在做梦呀？”

　　“海芽，你不是在做梦。”

　　“渔夫，我好想你呀，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我不开心了。”

　　背上的小丑鱼毫不吝啬地述说着自己对渔夫的想念，朝霞眼角愈加湿红。

　　“海芽，对不起，是我回来得太晚了，等出去了，我给你买冰淇淋吃，好不好，你想吃多少个冰淇淋都可以的。”

　　“真的吗？你不能骗我，渔夫，你总是对我撒谎。”

　　“我没有骗你，海芽，我不会骗你的。”

　　小丑鱼咯吱吱地笑了起来，为渔夫愿意让他吃冰淇淋而高兴，小丑鱼希望今天罗温爷爷商铺里的冰淇淋还剩下很多，这样小丑鱼和渔夫都可以吃上了。可是越往后，笑声变得越来越虚弱，海芽感觉自己好困，明明这几日一直有在睡觉，为什么还是这么困乏呢。小丑鱼想揉眼睛清醒一下，手臂依然垂着，没有知觉。

　　“渔夫，我好困哦，好想睡觉。”

　　朝霞脚步迈得更快，更大了，一阵细沙砾在匆匆跑过的脚后跟被激起小型的沙尘风暴。

　　“不要睡，海芽，请你再和我说说话，请你不要睡。”

　　“渔夫，你真笨，你哭什么呀？”

　　海芽努力不让自己睡着，还想要多听几句渔夫的话，最重要的是这个可恶的臭渔夫从刚才都没有对他说过一句思念的话语呢，这让小丑鱼顿感很不公平。他听到身前的渔夫抑制不住的哽咽，在他趴伏的右边耳朵下，听得是那样清晰可闻。他禁不住被渔夫的哭声逗乐了。

　　原来渔夫也会哭鼻子呀。

　　难听极了……

　　“渔夫，我好像知道心脏怦怦跳的感觉了……”

　　除了渔夫断断续续地想要压抑的哭声，海芽趴在他宽厚而安全的背上，隔着皮表的阻挠，海芽听见了渔夫的心跳强有力地敲打着他倾听的耳膜。海芽心里默默想，渔夫的心跳好神奇，每跳一下，他的身体就紧跟着痛一下，好像何时何地都能伴随着这份心跳不断加深他的疼痛，渔夫的心跳是全世界都无可比拟的存在。

　　“渔夫……”

　　“我在这里呢，海芽，我在呢。”

　　海芽悄悄地挪动到渔夫的耳侧，用尽仅剩的气力。渔夫的手掌始终紧紧地黏在他的腿上，灼热的触感让小丑鱼全身暖洋洋的。

　　海芽小心翼翼地张口，惶恐会被其他人听到这句让小丑鱼害羞的言语。

　　“渔夫，我喜欢你。”

　　海芽如今似乎终于懂得了“爱”的感觉。

　　小丑鱼喜欢渔夫，要比陆地上，全海洋里，所有生物都要喜欢。

　　渔夫是小丑鱼的唯一的喜欢。

　　海芽还未来得及讲出这句绝对能感动渔夫让他泪流满面的真心话，扑闪的眼睫眨着眨着，便静悄悄地合上了。

　　朝霞迈着步伐，脚下的路好长，他再也没有听见小丑鱼的声音，身后又变安谧、沉寂了，一起一伏的声气也跟着不见了。他拼命呼喊着，夺眶而出的眼泪模糊了他眼前斑斓的星火，他急切地奔跑着，不知疲倦地唤着“海芽”，朝向最后一束光亮，向外狂奔。

　　睁大的瞳孔外，刹那间，天光大亮，白日高高地挂在云端。鼻尖有海风刮过的气味，咸、海盐、礁石，涌进他焕发着色彩的瞳孔里。

　　却让他视线朦胧。

　　好像这是朝霞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灿烂的太阳，耀眼的光束沿着他的脸颊流下。

　　“海芽，我们出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好吗？”

　　朝霞呐呐自语着，朝着那一圈圈重叠的黑影走进，步履蹒跚，仿佛只要仅仅一个人的叹息就能掩埋掉他整副疲劳渐趋挛缩的躯壳。

　　远处，在外等候许久的碧珀井的村民纷纷涌上前，苏坎伯伯父搀扶着稽荼走上前，人们将朝霞围在中央。

　　“稽荼婆婆，求你救救海芽。”

　　朝霞跪伏在地，把陷入睡梦中的海芽抱紧在怀里，千百双人的眼睛里，密密麻麻的伤口分布在小丑鱼残缺的身体上。朝霞不知所措地想要避开又不得不碰上，手忙脚乱地为小丑鱼擦拭着脸颊边干驳的血迹。

　　“海芽，海芽他不和我说话了，他睡着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稽荼婆婆，我应该怎么做，海芽才能醒过来……”

　　朝霞含糊不清地解释着，语序颠倒，语无伦次的他在众人面前是狼狈不堪的，也是可怕吓人的。

　　渔夫的身上被血液染遍，就像是刚从一缸满池的血水中爬了出来。他们分不清这究竟是小丑鱼的，是渔夫的，还是其他任何人的，可他全然不顾，鲜血的气味浓烈，交杂在每个人的鼻间。只是牢牢抱着缩在他怀中昏迷不醒的小丑鱼。

　　“稽荼婆婆，求求你，你能不能救救海芽，求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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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霞源源不断地从打颤的唇齿里吐露仅有的这句话。

　　稽荼站在朝霞的身前，阴影绵长，德高望重地围裹着朝霞与海芽两个人的身躯。

　　“朝霞，我的孩子，请抬起头，不要哭泣。海芽是大海亲身送到我们的身边的，如今，他的使命也已经完成，也该回到大海的怀抱中了。”

　　朝霞抬起头来，血水横亘在噬满了泪水的脸庞，呆怔着点了头，缓慢，机械，像是听懂了稽荼巫师对他的忠告。

　　此时，在他们的身后，轰隆的爆炸声有从洞中时断时续地崩出，响彻天际，树林之内的鸦雀闻声惊起尖叫，盘绕在黑雾萦绕的顶尖，点点火星宛如骤雨忽至，喷撒天间，随之降落在矗立的沙地上，被土隐匿。歪斜即将断裂掩埋的洞口里，滚滚黑烟冒出，两道人影走了出来。

　　“把他交给海芽的哥哥吧，朝霞。”

　　稽荼轻声道。

　　博尔特全身都是污浊的灰土，斑斑点点的血迹在张扬骄横的脸上点缀，他是从坍塌的洞里匆匆赶出来的。

　　“快点把海芽给我！”

　　博尔特顾不上整理脏乱，他挤进早已为他让开了道路的人群，想要从渔夫怀里夺过海芽，却被渔夫一下子给甩开了。

　　渔夫死死抱着小丑鱼，任由博尔特生拉硬拽也不放手，他的双臂是他的最后一道防线，不愿为他打开。

　　朝霞猩红着双眼，凶狠冷厉地怒瞪着博尔特，前所未有的暴戾情绪蔓延全身。

　　“不要碰他！”

　　博尔特气急了，他连续伸手的几次都被朝霞躲开了。被渔夫顽强死守着的海芽现在可是危在旦夕，竟然还被他吼了，博尔特更是不能忍了，他没工夫再和朝霞玩这种小把戏。

　　“朝霞！你疯了吗？！快点把他给我！”

　　博尔特怒火满腔，上前就要挥拳准备干倒朝霞，再把海芽从他怀里抱出来。

　　结果刚在他攥起拳头要抡下去时，就被一只手臂给拦下了，将他的手完全包裹。

　　“你冷静一点，博尔特。”

　　“你让我怎么冷静？！给我放开！”

　　博尔特一愣，看着站在他身侧的迦迩美什，这是白毛鬼第一次喊他的名字，莫名地有些惊诧。再回神就想要从他的手掌里抽离，却是纹丝不动。

　　“海芽会让你带回去的，你不用担心。”

　　博尔特还想辩驳，但见迦迩美什姣艳冷白的脸上已完全没有了往常的笑意，两只眼睛冷冷地凝视着，神色森冷、凄寒，博尔特顿时忘了要说的话，痴痴地望进那双水白色眼瞳，格外通透的霜雪般好似被穿透了灵魂，博尔特终于舍得卸下了力气。

　　他焦灼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老老实实地被又恢复了一抹淡笑的迦迩美什拉着退到了人群里。

　　海芽被一滴灼烧的温度烫到了眼皮，他睁开眼，灰蒙蒙的视野里，渔夫的脸庞近在眼前。

　　“渔夫，我的心脏又在怦怦跳呢，听起来可真吵。”

　　朝霞猛抬起眼睑，抹去泪水，望着海芽。他以为不会再掉眼泪了，可是小丑鱼在对着他笑，泪水又一次无情地流了下来。

　　“海芽，你会没事的，稽荼婆婆会将你治好的。然后我们就去冒险好不好？”

　　海芽摇摇头，他看着渔夫红红的眼睛，渔夫的脸庞也是红彤彤的。

　　渔夫可真爱脸红。

　　“渔夫，我好想家呀。”

　　小丑鱼想念他的海底世界了，他的颂朱妈妈还在等待小丑鱼回家道歉，他还要跟着博尔特继续去沉船里寻找遗失的宝藏，小伙伴们还在等着他分享小丑鱼称霸陆地的英雄纪事，他还想和萨伯尔爷爷一起环游海洋，还想趴在艾尔莎姐姐的珊瑚礁里睡美美的觉，想去看望曼雅阿姨，想告诉奥康叔叔能不能不要再把曼雅阿姨困在深海里了。他想要找到瑞吉的爸爸妈妈，告诉他们关于瑞吉的故事，希望他们不要因此伤心难过，瑞吉爱他们，瑞吉永远都在。

　　“朝霞，不能再继续等待了，你只有把海芽还给大海，海芽才会存活。”

　　稽荼柔声细语地劝说着朝霞，朝霞恍恍惚惚中，记得自己又点了一下头，随后又不顾其他，紧凝着小丑鱼。

　　海芽看渔夫，看渔夫的嘴角，鼻子，眼睛，眉毛，耳朵和头发，小丑鱼看得好清楚，卷着渔夫的心跳深深镌刻在自己的心里。他看够了渔夫，伴随而来的便是晕沉沉的睡意。

　　“渔夫，我想回家了……”

　　小丑鱼闭上眼的那一刹那，好像看到了渔夫的眼里有什么滑落了下来，坠落在唇角。是泪珠，小丑鱼多想舔下它，可是他什么都不能做。

　　小丑鱼瘦削的脊背蜷缩着靠在他的怀里，没了声响，无声无息，枯萎，灰败，颓废，像是被抹消掉了似的，呈现出了决然的悲伤气息。

　　朝霞伸出手想要捂热小丑鱼的心脏，似乎这样做小丑鱼就能醒过来了，小丑鱼一向很喜欢他的温暖，他不会拒绝的。

　　朝霞看来看去，眼底被泪水遮掩，完全看不到小丑鱼的心脏。

　　他找不出来了，小丑鱼心脏的位置，朝霞找不见了。

　　“朝霞，你该放他回大海。如果再晚几分钟，大海会丢下海芽的。”

　　稽荼依然劝说，朝霞再次点头，这次他转向博尔特的方向，轻轻地点了头，松开了怀抱。

　　博尔特抱着海芽走向大海。

　　蓝天之下，鸥鸟徘桓，平静微澜的海面上，无数的鱼儿探出了头，在永无止境的海水里聚集在一起，静静地盼望着博尔特和海芽走进海水里。

　　朝霞看着博尔特一步，一步地走进蓝色的大海里，直到翻涌的海水淹没了博尔特的上身。博尔特转过身，留给朝霞最后一句话。

　　“放心，海芽会回来的。”

　　朝霞眨眼，博尔特，海芽，鱼儿们，不见了，他们在海水里消失了，一圈圈涟漪飘飘摇摇的，把浪花推向海岸边。

　　蔚蓝的天空在海水上折射出最耀眼的光，虚幻，飘渺，摇曳着。明亮的光照在他的脸上，泪水早已被渐渐风干，掩藏在干涸的泪痕中。

　　四边万籁无声，碧珀井的村民们手拉着手，走向大海，小小的浪花泛起敲打着他们的脚边。

　　瞭望着大海，平静无波，有海浪翻涌，海水的气息不急不躁地扑打上，他们阖上眼睛虔心祈祷着。

　　天边阒然下起了雪，透明的风吹拂起雪花，落在他们仰望天际的眼前。

　　“愿大海保佑，赐福于我们，终得将一切，为致众生。”

　　稽荼看已有雪花填满了黑烟缭绕的山尖，心知这是大海为颁赐他们而降生的，她热泪盈眶，等候了百年之久的老人默默念着祝福的经文。

　　朝霞跪坐在原地，没有挪动一寸，身前的碧珀井村民在高声呐喊，欢呼着奇迹的到来。他静静地遥望着闪烁着粼光的大海，青蓝色的海水充溢了他的眼眸。

　　“我一直都有想你，海芽，在出海的船上，我每天都有在想着你。”

　　朝霞喃喃细语着，独自一人，将这句不再被听见的话说给了大海听。

　　雪花轻悄悄地落在了他的手心里，是热的，自手掌心里洇下，慢慢消散。

　　“我等着你，海芽。我会坐在这里，等你回来。”

　　一直，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