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霞与热带鱼》Iiion

6、小丑鱼与海芽

　　NIST：UNDERWATER-2.3

　　“我就是那条小丑鱼！”

　　海芽自信满满地说出来。

　　室内却因为他脱口而出的一句话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

　　渔船依旧行驶在平静无波的海平面上，传进耳窝里的声音不断放大。与陌生天使在同一屋子里的朝霞依稀还能听到盘旋在船帆上翱翔的海鸥鸣叫，甲板上到处走动的乱步，加油鼓劲的人声嘈杂……各路不同的声响裹卷着海芽扭曲的语句落到朝霞的耳畔。

　　他恍惚间好像听见了迎风鼓胀的船帆发出哧哧的响声，直到随着海芽的话音落地后，逐渐变了微弱，然后还原。

　　朝霞被他音量陡然升高的话震了住，他愣怔地站在原地，反应了好一会儿后才将海芽说出来的话重新组合起来。对他来说，明明每个都是很熟悉的单词从他嘴里吐出来竟然让朝霞感到无比的陌生。

　　渔夫挠挠头，不太理解海芽这句话的含义，有点不明觉厉。

　　是不小心摔到脑袋了吗？

　　他……

　　怎么从刚才开始就说起了胡话……

　　朝霞思索着，他凝目看向海芽，两个人的距离很近，近到朝霞能听到海芽胸腔里的心脏正在活跃地跳动，一个在左一个在右，重重地打着鼓。被那扇低矮的木门遮挡住的晴朗天空正折射着万丈华丽的光线，而有道从门板上方偏斜而下闯进屋内的艳光丝绸般流畅镀身的少年自从说完那句话后，就昂首挺胸地直起胸脯，神采得意着等待朝霞的回复。

　　朝霞随即避开海芽朝他看过来的殷切目光。

　　他想起在这间屋内刚见到海芽时，海芽明显一副很惧怕自己的模样。

　　毕竟他的长相太过于骇人可怕，无端会让人把他与穷凶极恶的恶棍联想在一起。

　　他说他是小丑鱼……

　　可能是担心朝霞知道残酷的真相后，会动手打他吧……

　　虽然他的为人品行与长相有太大偏差，可这正是朝霞从小到大最头疼、最难解释的地方。

　　所以海芽才会说出这种荒谬的话语来打消他的存疑。

　　对于小丑鱼突然的消失不见，朝霞对能找回它其实并不抱有太大的希望，离开水的鱼儿在过去了这么长的时间内很难再存活。刚才朝霞在与海芽交谈的过程中也四处留意了房间的各个角落，但是到处都没有小丑鱼的踪迹。况且他的房间离船侧太远，即使想逃出门外跳进水里，这个距离下的鱼儿不可能还有呼吸，尚且还是那么小一条的迷你鱼，更加不会有生命存在的可能性。

　　想到这里时，朝霞心头中还是多了丝不可言喻的失落感，说不明白为什么。或许是因为那条小鱼并不会恐惧自己，而是会用那双大而亮的鱼眼与他在水中对望。

　　明亮的蓝瞳让朝霞干涸的心脏瞬间融化。

　　就在他与红色水桶里的小丑鱼对视的第一眼。

　　朝霞便与它的蔚蓝眼瞳相撞。

　　那双眼睛的颜色很神奇，被安放在这条鱼儿身上并不显违和，反而是本该与它同生共存。

　　朝霞初次发觉，原来鱼儿的眼睛是这种色彩。

　　像是一泓巨大的漩涡，谐调着肉眼所能见到的蓝色海水一同涌进朝霞久不狂震的胸腔。流淌着的那汪蓝，像极了海水沸腾的模样。

　　朝霞记住了那条小丑鱼的样子。

　　再次回忆，朝霞发现眼中的少年也拥有一双如蓝色大海的眼眸，是和那条小丑鱼极为相同的瞳色。

　　如果不是现实，朝霞还真的打算相信海芽就是那条小丑鱼。

　　可是，他并不傻。

　　朝霞还是选择相信眼前所见和科学真理的事实。

　　小丑鱼的丢失，他理应是要责怪海芽的，可是他们是初次相识的二人，让本是天生温顺的朝霞也不好说太过于严厉的话来吓唬模样纯真的海芽。

　　如果小丑鱼真的是被他不小心弄丢了，海芽撒这种蹩脚的谎言为自己开脱也是不无道理的。

　　只不过这个谎话太可笑。

　　朝霞越想越多，思绪也越缠越乱。身处这种两难的境地，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认为这是少年“善意的谎言”。但是他之后要怎么向弥嘉儿解释呢。

　　她一定会很失落的。

　　也没有为小丑鱼做一个可以供它游玩的水缸。

　　他看了一眼海芽，又迅速将双眼从他身上离开，毕竟海芽此时此刻还是一副赤身裸体的状态面对着他。

　　朝霞扭过头，场面尴尬得让他禁不住又挠挠头，想冷静下，处理这种怪奇情况。

　　从他们两个人刚才的对话来看，朝霞发现面前的少年和他从小到大所接触的身边人有许多不同之处。

　　遮掩不住粲粲星子的大颗杏眼，没有屏障的阻隔，就这样一望进那片蓝海，纯净无暇，让人很容易读懂主人的隐秘心思。吐露出的那些话语不带有丝毫的扭捏和做作，只有坦然的率真和自然，并不会让人感到不舒服。

　　少年心思太过于单纯，就像是初次苏醒的婴儿还没有来得及看待这个世界就紧迫地抽条生长，只是那停留在纯粹孩童时期的思维还伴随着他，不受世外物的侵染。

　　朝霞并不希望海芽有负担，他这才小心翼翼地安慰起海芽，不太懂应该如何安抚人的朝霞尽量婉转地表达自己的本意。

　　“没关系的，小丑鱼的丢失并不是你的过错，你不用对我撒谎。我不会责怪你，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等待渔夫回应的海芽等了许久才等到渔夫模棱两可的安慰话语，什么“撒谎”和“责怪”，他又没有做错什么。已经完全听不懂其中意味的海芽呆了神地听着渔夫数句的劝慰，直到听到渔夫的“小丑鱼的丢失你不用太过于自责”后，他这才明白，这蠢渔夫明显是不相信自己！

　　看渔夫不仅不把他的话当回事，反而还煞有其事地关心他了起来。

　　朝霞注意到海芽的脸色霎时之间转变了，以为他是愧疚了。他更加得轻言细语了起来，以免又把他给弄哭。

　　“所以……你可以告诉我……小丑鱼现在究竟在哪里吗？”

　　朝霞用着像看一个傻子一样的关爱眼神看着他，这令海芽很不忿。

　　“我真的是小丑鱼！”

　　海芽气愤地对着渔夫吼完后，虽然空气中又安静了几秒，但是果然不出所料，朝霞只愣了一秒后又开始输出，压根不在意他的话。

　　而海芽因为大声喊话摄入空气过多，原本白嫩的脸庞也随之涨红。他看渔夫不仅不信，嘴里还在不停地自顾自说些类似于哄小孩子的话。

　　本就属于好面子，自尊心强的海芽现在已经是非常生气，简直快要达到暴怒的临界点。从来没有人这样若无其事地把他的话当作耳边风还一句不听的，这让他的心情非常！非常！非常不爽。“小霸王”海芽已经完全听不进去朝霞还在他耳边说出的任何废话，倍感受辱的他暗自握紧拳头，浑身直发抖的他更是脸红得像个熟透了的红苹果。

　　海芽羞愤地气得非要证明给他看，可是再一寻思，他并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让这个又蠢又傻的渔夫信服。

　　曼雅阿姨也没有告诉过他，怎么样才能从人类再次变回鱼儿。

　　脑袋已然空空的海芽气鼓鼓地，只能急躁地直跺着脚，开始围着朝霞在他身旁团团转。

　　“你怎么可以不相信我？！”

　　“我没有撒谎！我真的是那条小丑鱼！”

　　被海芽绕着走，困在原地不敢动的朝霞也开始不理解他怎么好端端地又生起了气，是自己哪里说错话了吗。

　　海芽声音里逐渐带了些不敢忽视掉的哽咽和委屈。

　　“我真的是那条小丑鱼！”

　　糟糕！

　　朝霞心细地捕捉到海芽言语里搀杂的无助，他忙乱地开始解释自己并不是那个意思。只是碍于海芽明晃晃的纯白身躯在他眼前晃悠，让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连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双眼。

　　“我不是那个意思！”

　　朝霞万万没有想到，少年竟然比弥嘉儿还要难哄。

　　极其不擅长安抚人的朝霞对待这种焦灼的情况也是束手无策。

　　只好任由海芽在他四周用力地踱步、徘徊，时不时地还能听到海芽的控诉和抱怨。朝霞只能先舍下打探小丑鱼下落的想法，转而顺着海芽的话开始哄他。

　　下午正盛的太阳越来越烈，即使被木板遮盖，朝霞也感觉自己全身快要被炭烤得烧着了起来，手心里慢慢冒出了些汗，蛰得他眼粘稠、干涩，忙着不断说话的喉咙也有了些渴意。

　　吃软的海芽终于被渔夫稍微哄安定了下来，只是心里还是有些不服气。难道他的人类摸样和小丑鱼的样子相差很大吗，明明都是很好看，很可爱的，怎么会认不出来？那如果博尔特在这里，他也会认不出来他吗？

　　这一想，海芽真后悔当初就不应该着急地冲出来，应该和曼雅阿姨问清楚才行。

　　否则也不会出现这种境况，海芽很郁闷。

　　渔夫的脑子真不聪明！

　　海芽左思右想地走着，丝毫没有注意到脚边的水桶挡住了他的去路。时刻关注他的朝霞瞬即发现了他面前的这个障碍物，眼看来不及拉住他，连惊得叫住海芽。

　　“小心！”

　　正在遐想的海芽被朝霞突然的叫喊声纳闷住，一不留神就被脚下的东西绊了一跤。初次适应人类身躯的海芽此刻所有的思想全部集中在大脑中央，无法支配这架沉重的躯体。他毫无防备地直接整个身子就往前直腾腾地倒去，不小心趴倒在那个水桶边还洒有水迹的地方，手心也不慎触碰上凉丝丝的液体。

　　“嘶……好疼。”

　　海芽吃痛地扶着脑袋从又硬又凉的地板上坐起来，他感到自己的眼前好像有无数颗星星在他头顶环绕，跳圆圈，晕晕的。他表情哀怨地揉了揉嗑在地板上的手臂，本就白皙柔弱的鲜嫩肌肤经受不起任何的磕碰撞击，只是轻微的碰撞，就在皮肤表面上印上明显的痕迹。

　　此刻，他的纤细双臂上更是留下了长长的红色的瘀痕。小巧的鼻尖都被点缀上了樱桃果液一样的红。

　　朝霞看海芽就像是个失去动力的木偶娃娃猛地直摔倒地，脸着地。“砰咚”一声响，旁边的水桶也因为海芽的摔倒震得跳了起来，吓得他连忙走过去。朝霞先是在裤腿上擦擦手后，他伸出手想要将海芽拉起来，好处理一下海芽身上的小痕迹。

　　胳膊、腿，还有脸蛋已经开始泛疼的海芽感觉到地板上凉凉的，全身上下仿佛都被那摊水扑洒过也很凉爽，让现在还是人类形态的他感觉很是不舒服。

　　海芽正想握住渔夫的手站起来，可当他定睛往手臂上看去，就发现了奇怪的地方。

　　海芽瞧见他手臂不再是人类所属的光滑，只见这层皮肤上俨然茂生出了斑斓鳞片，从手腕处开始往上不断延伸，覆盖其上的层叠鳞片借着室外的灿烂阳光在他眼中不断晃摇着闪耀的光辉，像是蜜露荡漾着涟漪。

　　望见这类突发情形，海芽呆呆地，先是伸出一根手指试探性地轻触上那层薄片的鱼鳞，湿凉的，滑滑的，还焕发着明艳的炫光。触感真实得让他如梦初醒，确信了自己没有摔破脑袋。

　　海芽难掩兴奋地晃悠着手臂让渔夫也看过来，他好像知道变身方法是什么了。

　　“你快看！”

　　朝霞自然是早就发觉了他胳膊上的那层属于鱼类鳞片的东西，绚丽的鳞片在他眸中愈发闪亮，像是涌动的七彩波浪，在他眸中遥相辉映。

　　似乎还闻到了海风的味道。

　　他联想到刚才海芽所说的话，不由得蹙眉。

　　“你……”

　　“真的是那条小丑鱼？”

　　海芽高兴地疯狂点头，这傻渔夫总算是相信他了。

　　“对啊！我早就说我是小丑鱼了。”

　　朝霞原本沉着还算平静的呼吸骤然停滞，他起先是不敢确定的。这种诡异又充满戏剧性的桥段，朝霞只在外婆口中和童话书里见过。

　　但当他看到海芽溢满了激动的清澈眼睛后，那些怀疑莫名烟消云散。

　　“难道我和他长得不像吗？”

　　海芽对上朝霞凝神的双眼，他眨眨那双灵动的眼睛，有些困惑。

　　这何止是不像，这已经是两个物种的问题了。

　　朝霞不由扶额，他奋力摇摇头，努力将这种不现实的场面好给消化一下。

　　朝霞虽然在部落中听过大巫贤说起过远古时代的海洋里会有一大批鱼类幻化成人登岸，并与人类建立某种友好关系。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一丁点理论依据都没有。自来听过许多遍的朝霞也只会将这当做饭后谈资。

　　至今为止，朝霞并没有真正见过变成人类的鱼儿。

　　眼前的少年是第一位。

　　朝霞也是第一次遇见幻化成人的小鱼。

　　海芽见朝霞还在半信半疑地打量着他的手臂和双腿，那层闪耀的鳞片附着在他浸过水的位置，沿着纤细线条去往身躯的更远处。

　　“跟我来！”

　　海芽直接拉住朝霞宽厚的大手借力起身后，踉跄着步伐往里屋内跑去。朝霞不明所谓，痴痴着被海芽径直拉到浴室里，才料到他下一步是要做什么。

　　“等一下……”

　　朝霞话还没说完，海芽就摸索着开关打开了淋浴头。顿时，有一股猛烈的水势从上往下地冲他们扑来，站在其下的朝霞被喷洒在身上和脸上的水花遮挡了全部的视线，他只剩下所有的感官知觉聚集在那只被海芽握住的手掌。

　　绵软的，带有温凉温度的手心让朝霞从剧烈冲刷的冰水中分出半抹神思。被水沁入肤表里的手很是小巧，他的半个掌心就能将它完全得纳入其中。朝霞浮想中，忍不住轻轻摩挲着手心里的指节，骨感分明。

　　还有些滑腻。

　　滑腻……

　　嗯？

　　朝霞被这奇异的触感讶然着睁大了双眼。

　　海芽的身影刹那间消失不见。

　　再垂眼看去，那只被他反抓在手掌之间的小手蓦然之间，也已变成了一只色彩艳丽的小丑鱼。眼见它快要从手心里滑溜出来，朝霞眼疾手快地连忙将两个手掌合并起来，手心微微包裹，以防这只迷你的小丑鱼掉落地上。

　　此刻的小丑鱼借着头顶处还在冲刷的凉水滴落在朝霞双手之间，像是一朵含苞欲放的鲜花将他包拢。朝霞的手掌很大，透明的小水珠在他手掌心上坠成了一湾小型湖泊，小丑鱼心满意足地在里面扑荡着不大的水浪，自在的像是回到了大海里。

　　小尾巴摇啊摇，晃啊晃。

　　逍遥畅游的海芽看朝霞还是一副傻愣愣的表情看着自己，这张格外凶残的脸现在在海芽眼中已经不足为惧。他玩乐地朝着朝霞吐着泡泡。

　　那些泡泡在飞到朝霞的鼻梁时就“啪嗒”破灭。朝霞稳定心神，急冲冲地也没有再管流着水的淋浴头，捧着海芽急切地跑了出来。

　　他真的是小丑鱼！

　　小丑鱼还活着！

　　太好了！

　　之后的海芽在朝霞捧紧的手心中又重新变成了有着两条腿两只胳膊的人类，只不过这次的海芽并没有吓到渔夫。反倒是这个傻大个还眉开眼笑地，一直朝着他傻笑。

　　原来残暴的脸庞此刻在海芽眼中无不透露着憨傻呆厚的气息。

　　这张脸……

　　看起来……

　　好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