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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番外四(杨姑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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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姑婆儿子方死一年,房中媳妇就守不住寡要嫁人。
这媳妇娘家姓乔,排行三姐,今年二十四,虽未生就芙蓉面,也有分颜色。人百伶百俐,能干,性子好,自入杨家门户,为妻本分、子媳孝道,无一不尽处。原以为日子会安稳度过,不想一朝噩耗,猝然成寡。
汉子没了。
可她还活生。守一时便罢,何苦要将一世埋进。她不愿步婆母后尘,妙年守至老衰,几十载清苦纵有名声也不是实处。且如今年程,寡妇再醮远非一人,旁的女妇能嫁,她乔三姐有何不可。
“你男子汉才死多少时?!”
杨姑婆驼着背脊,双手交握拄在拐头,“服还未满就思想嫁人,你原是这般耐不住的妇人!”
木拐跺地发出闷声。
乔三姐背着身,锅灶上忙活,听了婆言,也不恼:“服未满嫁人的不止我一个。妇人家早一日有早一日的好处。我嫁来你家三年,便是您老人家开口也说不出一字歹来。我何尝不想长守度日,您道我是个乱心的人?可老天偏要收去外娃性命,男子汉不幸死了,我一没子女的妇人守他什么?”
乔三姐刮干锅内残水,“便是我不提,我娘家也少不得主张。”
“这会叫喊没子女,”婆子提起就要怪,“当日你但凡多一分心,能到现时还没个娃?你如今倒拿这事做遮做挡!”
提及未能出世的孩子,妇人又气又怨,不觉眼泪要流。做什么都拿她怪罪!做什么要钉成她的罪过!她每日辛劳谁见?她腹痛时谁曾体谅?谁曾替她担一担那永生做不至尽头的活计?
“孩子已是没了,有罪我也认了。”
“没孩子就守不住?”杨姑婆眼跟妇人忙进忙出,“我当初一般没子女,你汉子是我外头捡来,没他时,我就不守了?谁不是好年纪守过来,妇女守汉子的寡,是自古的本分,是天底下人人尽认的道理!怎到了你这里就百般花了心思半日少不得男汉!”
这话是乔三姐最不爱听。间壁姚大哥死了老婆就能新娶,县中大户哪一个不是大小老婆攒成一院?这样的事天底下不知有多少,你要论起来也说是人人尽认的道理,可道理岂是这般的道理?
婆母又在耳边:“你没子女养育,脱不得有个孝道要尽,莫不你要撇了我老人家?你就有嫁人心思也等我死了再动!!”
乔三姐没想撇她不顾,便念死去夫君的情也不能撇弃。她心下早已想好,闲时常来望顾,左右她嫁不出远。妇人自认思量妥帖,不想婆母竟一心破她亲事。
这日娘家舅舅朱九来院,道潘媒婆手里有一门好亲让她过去相看。妇人听了,麻利将衣物晾晒便整衣理鬓跟了出门。
虽与婆母说破,行动还是小心,自家房院做贼似悄手蹑脚生怕惊动卧睡之人。不想还是未能防住,媒婆处才坐一时,茶汤还未入嘴,门首就响闹嚷。三姐一听,不是婆母再是谁!娘舅唯恐坏事当即出去,制止不成,反将声势越发闹大!通无顾忌的刁泼骂语一股脑连唾带沫地涌将进来,把妇人一张白面皮骂得青一阵红一阵,不只她,潘媒婆、胡官人一并遭了唇舌哕斥。客堂气氛冷僵,三人凑不出一张好脸。
乔三姐又气又臊,顶着脸面冲出去,一眼不往闹处,扭头就往家中疾走。
娘舅劈开人群追来,气得脸红脖粗:“好一个刁歹婆子!恁般无理!她自家守死不算,还不要放你!旁人家媳妇不说,婆母就主张嫁的。这老淫|妇倒好,钱银不进、软硬不吃,怪不得无儿无女,到明日死时看她有甚造化!”
乔三姐蹙眉视他,朱九知她着气,不得已缓下恶气:“不怪舅说,你听她口里说话,她儿子贩布死在外边,因着这个,就把胡官人后路断定,这不是造罪孽要将人咒了?!早是胡官人,若遇性子火的,不定乱出甚事。老脏婆外人骂便罢,一道不曾放你,嘴头一唾,就将你安上克夫名头,往后但做此路生意的谁还有心说娶?面上知晓是恶婆子胡言乱语,心底免不得存下忌讳,生死的事谁敢迎头顶撞!今日情形你见了,老淫|妇要是不做人,回回如此坏事,你这亲怕是难成。你回去看看可否好生商量,我不跟去了,回去潘干娘处赔不是,人好端端反倒受了骂名。”
朱九气叹折身。三姐到家时,婆母正坐明间一张椅儿上,口里就酒嗑着瓜子儿。她来去骑着头口,脚程自比她快一步。
妇人进去,对面人半句不提闹事,仿佛出门的不是她,媒婆门首嚷骂的也不是她。
见她如此,乔三姐不免有气,尽量和缓问她为何要说那些话来?
婆母吃得脸红,拿眼斜她:“老身哪一句说出错处?外娃出去贩布死在外面,丢下的妇人万种生计不寻,偏寻一个贩布官人,嫁过去道不准发生何事,倘有个死生,再要另嫁,却要嫁何生计人家?卖棺材的?木头巷中就有一家,他媳妇痨病死了,要重新娶一房媳妇,你但点个头,我老人家有个不替你主张的?”
妇人被婆母强词扭理一顿说,且话里句句有所指咒,心里屈气,不由使了气性:“卖棺材有何不好。媳妇今日便点下这个头,娘只替我说去。”
她这样说,也是笃定婆母绝不会去,她但肯放她,今日事便闹不出。
杨姑婆哼一气,唾出碎沫瓜皮:“卖棺材是好处,外娃要干这营生,愁死时没一副好寿木?”
没得又扯到这上来,一场丧事她几是用空了手,难不成她不舍买一副好棺木,但有金银,百两也情愿使。倒是您老人家,手里拿着大半家财,却不肯使出一分。这些话乔三姐只在心里说,拿到面上也是个无趣。
她忽然不再想说,退了几步,避去灶间。婆母口里依旧絮絮叨叨说个不了,淘米时,又听她责怪一地瓜子皮不知扫,自家去取笤帚,又是个不情愿,扫地扫出摔打阵仗。
因妇人再嫁一桩,杨姑婆与朱九你来我往明里暗里争劲儿,一个撺掇嫁人,一个拦阻不让。二人原就互视不顺,经此一场,变脸更甚!这一日杨姑婆如法炮制又将一场亲事骂破,朱九孰不可忍,勃然之下,两个差些儿打起来——
“年轻妇人,身边又无所出,你这老淫|妇拦着不教她嫁人做什么?莫不你儿没死!!”
“贼猪狗!我儿死了,你儿就无死?!”杨姑婆口沫唾溅,浑不退让,“你一心推她嫁人,说是老舅张主,无非是爱钱财,随问什么人家只要人嫁去!我儿死了,我老身还不死,你休想越我行事!”
两个不让不挠翻覆闹嚷,把这事就闹开了,都知杨家媳妇百计要嫁人,嚼得各种言语都有。乔三姐七分嫁汉的心恼至九分。
闹得乱不全是坏事,这一日有个眼生的媒妇上门,言其来此是为县中李官人府上访求亲事。三姐耳听来意,不免讶然,她尚不知何话说时,杨姑婆跳出来,不但坚声以拒,更是泼悍无礼地把人轰赶。
哼!李家少爷,有其父必有其子,她可太知李家少爷了。
妇人在后拦阻,反被回身的婆子劈头盖脸一顿大骂:“你当你是什么风流俏丽的灯人儿,那李家就是娶寡妇,今一世也轮不上你!媒妇方来一遭,你就恨得不能跟了脚去,没脸的淫|妇,你离了男汉过不得日子了!牛男马汉你要,金汉银汉你要,但有个物事就称上你这淫|妇心了!”
骂声响彻家院,墙里壁外不知教多少耳目听去。乔三姐被骂得泪掉,扭步躲进房间,倒在榻上哭了一阵便净脸出来烧饭。
心里暗暗赌誓今一世就要嫁了李家去。
这一日后,乔三姐绝了一切相看之事。杨姑婆当是骂语效用,是以在朱九面前越发扬眉。朱九气不愤,回回磨着三姐劝说,三姐面上铁心,暗里却写下生时八字央舅去请当时为她说媒的花嫂,烦她拿了帖与之前上门的媒妇两下说合。
进李府门宅,婆母千恼万怒过去,没个想不开的。
因要瞒隐,是以茶礼都过了三姐娘家去。奈何娘舅朱九是个藏不住意的人,酒肆里吃酣时口舌一碰就泄出密来,恰被挈着壶街上取酒的杨姑婆听见。婆子不听便罢,一听只似通身放在了火里,她硬生耐住,回去也不发作。
一夜无话。第二日妇人出门买菜,临时一念要买婆母爱吃的点心,遂过桥走上大街,忽听有人唤她,转过脸见是李府说亲的薛妈妈。二人逢面,少不得要一块言语,这一幕被尾身而来的杨姑婆撞了现形。婆子恼怒冲顶,桥身上就指手大骂,骂间就要下桥揪采,腿脚跟不上眼,崴地一扭,桥级上摔下来。
乔三姐吓骇,慌来搀扶,发现人已是身不能立、腿不能行。央好心人用担板一路担来家。
杨姑婆身躯一躺再不能起。
郎中请过,汤药服过,一日日总看不见好转。无法,妇人只得将择定的准娶日期向后拖延,婆母好生便罢,如今腿不能行离不得人,她若一意嫁走便是大违孝道。
汤药饭食,乔三姐昼夜不离身侧,擦身拭面,举盂以待。杨姑婆仿佛把气摔没了,把性子躺软了,不仅绝口不提瞒嫁一事,对妇人也是好脸面,不再动辄斥骂。她这般和缓,三姐要生怨也生不出,更何况几回撞见婆母偷抹眼泪。
一日给她擦身,她念一句擦得太净了,太过清洁反倒不甚舒服。乔三姐便想婆母平日不修不饰尘面鬓霜示人,仿佛如此才合乎守寡身份,才可示忠贞、全名声。
实则渴望全抑于身心暗处,是表面上的不声不响。
婆母会偷翻她的衣箱,悄摸穿过才自认不着痕迹地归回原处;外娃回家,她会以事为由在窗下房外觑听。
乔三姐表面不声不响,实则难堪全压于唇舌之下。
一连多日闷躺,这一日见晴光甚,乔三姐便把人背去院椅上晒太阳。被褥拆洗晾晒。擦拭房间陈设时忽发现柜内点心少了,这方小柜在婆母屋,乔三姐从不碰手,每回依言买回皆是婆母自家放置,只这段时日才由她开关。
柜内点心是她前几日买回,昨日药后婆母要吃,因不好消食她只给了半块芝麻凉糕,眼下另半块尚在,却缺去一整个,糖也少了一两块的样子。她所以觉察细微,是因昨日关柜时她重新整理过,因此一眼视出所缺。
昨日今时家中只她二人,她未拿,她同不能信会是腿不能行的婆母……
窗眼望向院中,椅上的老太被晴阳抚照,眼缝眯着,不时踢赶近身觅食的母鸡。
晚间收拾下床炕,乔三姐又被劝回自己房中休息,她口里应声,出门却暗躲一处,悄悄走来窃听。
良久,只听里面窸窣声响,摸定时机,她猝然抢进门去。
月光泄入,那两条腿站立的不是婆母再是何人。
杨姑婆结实吓骇,把眼儿惊瞪着。
“娘,”三姐走去掌烛,“您慢慢走,慌怎的?”
杨姑婆反应过来,恼讪变成怒:“谁许你这妇人鲁莽闯进,把我腿脚再一回吓软,你腿与我?”
“娘的腿脚何时好转,做甚要瞒隐我?只为着不教媳妇嫁人?”
“我何时好转要告你知晓?”
杨姑婆怒凸眼目,全然没了卧床和气,“不是你背地捣鬼我受不成罪!不如把我老人家烂死床上还能拖你一时!行此鬼事,生怕外娃魂儿听不见你思汉动静怎的!”
“娘既已好转,便无需媳妇伺候了。”乔三姐转身。
“天明等不得了,何处男汉就紧等你去伺候?!”
妇人已走至门首,闻言愤而回身,豁出去似:“娘您说我,您老人家又如何?您心中巴不得回到汉子死时好重新嫁一回。几十年孤守,娘就半分不悔?若真半分不悔,便不会心念那些颜色衣裳;不会挂着媳妇名头去买花翠胭脂;更不会见不得外娃与我做事!外娃死了,娘千阻挠万阻挠一心不让媳妇嫁成人家,为得是您自家的心,您老人家守一世,做媳妇的又凭甚另嫁,与您一道守至老死才是个称心!”
“啪”
杨姑婆一掌打过,猝然被道中真病,婆子一张面皮登时紫|涨,瘪嘴里半晌抖不成句:“你这浑妇……你这浑妇……”
头回忤逆,乔三姐解气之余,一颗心砰砰忐跳。咽下余气,她转脸回房。
次日清辰,灶间造下粥饭,乔三姐便回去娘家。婆母听见动静隔门就行骂嚷,妇人不愿多听,拽上院门就走。
娘家留住两日,重新择定准娶日期。第三日出门买办,妇人顺道回去看顾。院门未闩,禽舍内的母鸡听门响,一股脑咕咕凑首。将买来的肉菜归到厨房,在发现锅灶上前日造下的粥饭分毫未动时,乔三姐才觉出自进门以来的不同寻常。
撞开婆母房门,一眼见其吃趴在地下,寝衣窝了屎尿,气味冲鼻。所幸人还在,见到她骂得出声。
杨姑婆这一回是真瘫了,彻底失了跳床喝骂的腿劲儿。腿劲没了,唇舌却活跃,动辄对媳妇骂斥,何话难听何话骂,望见人骂,望不见人也骂,但有邻人来望,必要道一番妇人恶话,势要将两日积攒的愤辱尽数发泄。口头发泄犹嫌不快,身体一并造势,分明臀下铺了布垫,偏扭歪身子要把排泄造出界限。小院成天挂晒被褥。为造势到底,杨姑婆越发吃,吃前少不得碎地一回,饭食而外,点心糖块一包一包买进,不放食柜就搁榻头,瓜子儿四五升量进去,才扫的干净地,没一时就磕下一地,嘴角磕出口泡也无畏无顾。眼珠盯住妇人打扫,睨着还能活一百年的精光。
乔三姐初时还处处顺让,后来便不再忍惯。骂语入耳不入心,她骂由她骂,反是邻人私下里拿话宽慰。排泄弄出布垫或耍泼碎碗,便少她饮食,点心瓜子远离,有本领自身去拿。
她知婆母想活,也知她心中算盘,然而日子一到,她依旧要去嫁人,这边自请妈妈丫头看顾。
腿不能行的老人家还能没个奈何?
屋中又传呼唤,唤不上两声,咒骂开。骂她不舍给她好饭食,拿糙饭打发,不定自家旁处独食。近两日婆母饮食极为挑拣,寻常吃惯的再不入眼,专一要些富贵家吃食,平乏几十载的胃肠争着闹着要换一方天地。
骂语还在继续,乔三姐两耳不闻,直至院中杂务完妥,才进去收拾残羹。婆母骂累了,这会已阖目熟睡,嘴角挂着汤迹,乔三姐用帕擦拭,还不曾触碰,一只枯糙手掌狠地攫住她。
婆母不知何时醒转,眼里爆发警惕的光,乔三姐尚不明对方惊慌由何而来,就听婆母喉咙古怪地咕噜一声:“你想捂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