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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过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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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沙发上坐着手脚都不知如何安放才好的傅来,她看着眼前三脚架上的摄像机,又看看坐在摄像机边上的戚照清。她本能的用手语提问,问到一半转成口语:“……真的、可以吗?”
戚照清调试好机器,向她安抚的微笑:“不一定百分之百能成功,我们试试看吧。”
傅来的双手放到大腿上。今天是圣诞节,戚照清把她从学校里喊出来——其实不是学校,是傅回舟的躯壳。
一个人的身体怎么能住下两个灵魂?
傅来不知道,也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她从诞生起就住在傅回舟的躯壳里,那时傅回舟还小,她也很小。她们总是很饿。吃不饱饭的时候傅回舟会哭,她也会哭。
只不过傅回舟的哭泣是有声音的,她总是没有声音,不知道怎么哭出来,藏在傅回舟的躯壳里默默的流眼泪。
后来傅回舟就经常睡觉。睡着的时候就不饿了,但是傅来没有办法,她被困在躯壳里,睡着的时候感官会比平时更加灵敏,饿的感觉也更加明显。
胃里针扎着,嘴巴空荡荡,想要咀嚼,动一动嘴巴,只有水,还是味道很酸的水,非常难喝,越喝越饿。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没有问过别人,因为她只能透过傅回舟的眼睛去看世界。
从有即已开始,傅来就不能自主说话,也不能自主行动。她只能跟着傅回舟。傅回舟做什么她就看什么,不能有个人意见。尽管很多时候傅回舟做的事情傅来都不喜欢,比如上学。
班上没有人喜欢傅回舟。
不管是老师还是同学,他们如果不是无视傅回舟的存在,就是笑话她。说她没有爸妈是个野种,又说她妈妈不检点。好自相矛盾的话,但他们就是喜欢那么说。
每到这时候,同学嘲笑的声音在傅来耳边就会变得格外响亮,比平时要响亮的多,好像他们就对着傅来的耳朵说的一样。
但傅来什么也做不了。
她只能和傅回舟一起保持沉默,等到同学们无聊了自己离开。
后来长大看到电视,傅来才能形容当时的感觉:她是电视外看电视的人,而傅回舟活在电视机里。无论她在外面做什么,都没有办法影响电视机里的傅回舟。她们永远隔着一个屏幕,傅回舟看不见她,她也没有办法抓住傅回舟。
而且她还没有遥控器,不能关掉电视,也不能换台,每天只有这一个节目可以看。
百无聊赖和痛苦都不能很好的形容傅来当时的感觉。
傅来连绝望都没有,无穷无尽的强制观看磨得她失去任何想法。
十岁那年外婆的事情,是傅来第一次打破屏幕。
怎么打破这层屏幕的,傅来不清楚,但钻进电视机里的感觉也不好,还不如待在屏幕外面。
傅来始终记得那天外公身上的味道,浓浓的茶叶味混着药和香灰的味道,很呛鼻子,让人不舒服。
“舟舟,不说,不说。”
与其说外公有魔法,不如说傅来是被吓到失语。在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情况下,先能自如挥动手臂,再能转动脑袋,还没有找到发声器官,嘴巴先被苍老如树皮般的手从身后捂住。
“舟舟,不说,不说。”
傅来自那以后获得一些行动自由的权力和机会。
但也付出代价。
她的代价是替傅回舟记住不开心的事情,再帮助傅回舟忘记。
“准备好了吗?”
女人小心翼翼地询问打断傅来的回忆。
她看向戚照清。戚照清今天穿一件很单薄的衬衫,卡其色西装外套。傅来从见她第一面就想问她,不冷吗?
“还有点紧张吗?”大概是她没有说话,所以戚照清这么问。
傅来摇摇头。
戚照清在一个小时之前刚刚为傅来解释清楚她和傅回舟的关系。她们不是傅来一直理解的共生,也不算寄生。傅来就是傅回舟,她只是傅回舟为了承担痛苦而分裂出来的一个部分。
只是一个部分,连人都算不上。
这句话是傅来自己想到的,没告诉戚照清。
戚照清还告诉她,如果傅回舟想起了全部的事情,那么傅来可能就会慢慢消失。
消失是什么意思?
对人来说是死亡,对傅来而言,她连一个衣冠冢都不会得到。
不过傅来说好。她愿意帮姑姑想起来这些事情。
戚照清向傅来反复确认意愿,她似乎很怕傅来并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确认到最后傅来说:“可是,我不想活着呀。”
戚照清哑了声。
“不紧张。”傅来摇摇头,对戚照清说。
她现在可以说话了。
外公给她的‘魔咒’在她开口的第一瞬间就消失。
原来说话并没有那么难。张开嘴巴,调动舌头,要说什么都可以。
“那我们开始吧。”
傅来点头。
戚照清开始提问。摄像机的红点一闪一闪,傅来被它叫走注意力,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才想起要回答戚照清的问题:“傅来,我叫傅来。”
“你几岁了?”
“二十五年前到现在都是十岁。”
“你的职业呢?”
“残障小学,四年级学生。”
“你知道我们进行拍摄的目的是为了给你的姑姑傅回舟观看,不用于其他用途,也不能播放给除我们之外的任何人,并且也不可以用于教学作用吗?”
“我知道。”
“那你可以接受拍摄吗?”
“可以。”
“好。可以请你说一下你最早的记忆是什么吗?”
“三层楼,坐在门口哭,饿,一直很饿。”傅来的表述逻辑还是有些颠三倒四,但戚照清不纠正,也不提问。
“有一个老太太,胖胖的,脸很圆,包子一样。姑姑喊她奶奶。”傅来还是习惯性的运用手语。一边比划一边说:“奶奶很凶,不给饭吃。我们饿肚子。”
戚照清问:“你们?”
“我和姑姑。”
“那时你们几岁?”
傅来伸出三根手指,“三岁。我们都是三岁。”
“之后呢?”
“之后,又有一个老太太。脸不圆,有点长,长得有点黑,但漂亮。姑姑喊她外婆。”
到外婆家,确实过了一段好日子。
外公和外婆都是好人,她们让傅回舟吃饱饭。
傅回舟吃饱,傅来也就吃饱。再也不用感觉饥饿,饱腹感带来温暖,温暖让人昏昏欲睡。
因此到了外婆家之后,傅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在睡觉。
“不过。”傅来在说完这两个字后忽然变成手语:外婆来是因为爸爸。
戚照清的嘴唇抿了一下,指一指摄像机说:“傅来,麻烦你说话。傅回舟恐怕看不懂手语。”
先是手语比的‘对不起’,之后很快用上嘴巴:“对不起。刚才说,外婆来是因为爸爸。”
“因为爸爸?”
“嗯嗯。爸爸,红色的行李箱,爸爸送给姑姑。”
“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爸爸收东西,姑姑的东西,说带姑姑走。”
傅来有记忆开始,第一次见到傅回舟的爸爸也是那一次。
三岁左右,还是饿。一个男人突然跑进来说她是傅回舟的爸爸。傅回舟很害怕,她又想哭。奶奶最讨厌她哭,只要她一哭,奶奶就说她是赔钱货。
一直以为只有爷爷和奶奶,她都不知道傅回舟原来还有爸爸。
爸爸拿了一个崭新的红色行李箱,说这是送给傅回舟的礼物。
傅回舟和傅来都没有见过行李箱,谁带她去旅行?没有人,连饭都没得吃,还旅行呢。
爸爸打开行李箱,里面空荡荡的,他说要和傅回舟玩一个游戏。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游戏,傅来也想玩,但傅来动不了,只能看。
她就看着爸爸让傅回舟钻进行李箱里。行李箱的拉链拉上了,隔绝了外面一切的光,但声音还能听见。
“……你女儿呢?”是陌生的老太太的声音。
“关你屁事!”爸爸很凶,傅回舟捂住嘴巴。
后来行李箱剧烈晃动,好像是两个人起了争执。傅回舟又哭了,她的哭声低低的,是压着喉咙不敢大声。说过了,她一哭奶奶就会骂她,所以她小声哭。
但无论多小声,除非像傅来那样根本不知道怎么说话才能完全安静。
行李箱的拉链被拉开,傅来和傅回舟一起看见那个陌生的老太太,脸有点长,有点黑黑的老太太,后来傅回舟喊她‘外婆’的。
那段也不开心,后来记忆被傅来拿走,改掉了。
傅来觉得她们挨饿的时候外婆从天而降来救命会比较好一点,当时还没有交换用的病历本,傅来就写在日记上。
戚照清问她:“你觉得爸爸和外婆吵架的原因是什么呢?”
傅来眨眨眼:“我听不懂,太小了,但好像,爸爸要带姑姑去别人家,让姑姑叫别人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