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铃人》遥树

9、禁咒

　　屋子里放了盏油灯，烛苗炸起，发出“滋啦滋啦”的响声。

　　这间屋子不算大，却也不小，刚好能住下两个人。只是周遭寂静，门窗又紧闭，而且外头风雪交加，冰寒刺骨，衬得更为凄凉。

　　“来，喝药。”老翁两鬓斑白，手里端着一碗汤，汤底黑浊。

　　他弯腰扶起卧病在床的老媪。老媪生过病后的身体愈发虚弱，枯瘦如柴，手臂都是皮包骨了，站都站不稳。

　　他们不是凡人，但也不是无所不能的神佛，灵力枯竭，总会有病倒那一刻。可生离死别对于老翁老媪两人来说，还是来得太早了些。

　　“我不想再喝了。”老媪痛苦地摇摇头。

　　老媪得的病真正说来不是病，而是衰老的加速，是她内丹的意外碎裂才造就如今的结果。因为不管是仙是魔，只要内丹一碎，便都活不久了。

　　这一年，病痛不时发作，折磨得她生不如死。这是落了病根，再难恢复到原来的模样。与其让岁月耗光她的灵气，倒不如就此了结——

　　“这说的什么话？！”老翁隐隐有怒意，声音都拔高不少，“你走的倒是安心。我就问你，红玉善，你有想过我吗？”

　　老媪用手背抹掉眼角的泪，没有说话。

　　“老婆子，喝了吧。”

　　老媪还是没有动，不过她抹眼泪的次数越来越多，还能听见她微弱的抽泣声。

　　老翁沉默，把那碗汤药放她床头，缓缓背过了身。

　　“算我求你了。”他妥协道。

　　“唔呜呜……”老媪放声哭出来，“老伴儿，我好痛啊！我红玉善这一辈子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啊，为什么偏偏是我的内丹碎了，为什么要夺走我的命呀……”

　　世人总说意外和明天，不知道哪一个来得更早。趁还有时间、还有机会的时候，要用尽全力拥抱珍爱的人，要学会好好珍惜当下。

　　可如今爱人诉苦，他却无能为力。老翁脱力般地用双手捂住脸，良久，泪水顺着他的指缝滑落。

　　静了片刻，连老翁本就残败的心都要随着希望死去时，有人轻轻敲了下门。

　　“请问有人在家吗？”

　　清脆又带了点软糯。

　　老翁颤抖着打开门，印入眼帘的是一位年轻少女。她一身白，好似雪落满肩。

　　这便是十八岁的李流年。

　　十八岁的李流年，青涩稚嫩，棱角都尚未分明。可她那双漂亮的眼眸，没有装着这个年纪该有的憧憬和想象，却装着不易察觉的警惕与算计。

　　“你有什么事情吗？”老翁和她说话时也不觉开始权衡利弊。

　　方才李流年不动声色打量了两眼老翁身后的老媪，顿时心下了然：“文深根老先生您好，我叫李流年。我来镇笼巷数日，都没能见到您，便私自向人打听您的住所，实在抱歉。但此番前来，确实是有事相托。”

　　“哎——”文深根摇了摇头，果断拒绝了她：“姑娘，现在不行。我爱人她重病缠身，生意也许久都不做了，难免生疏，恕我们爱莫能助。”

　　李流年并没有着急。就见她唇轻启，接下来说的一句话却让他们都久久怔愣在原地。

　　李流年说：“您自会有办法帮我，就像我也有办法救您爱人一样。”

　　文深根蓦地瞪大双眼，震惊反问：“你是什么人？”

　　“还修人。”说罢，红玉善重重咳了声，“她是还修人。”

　　普通人对于生死的结果无法逆转，可还修人不一样，他们能够看见冤魂，窥见怨气，仿佛被上天赋予了特权般。因此，拥有“特权”的他们自然知晓挽救内丹的方法。

　　“没错，”李流年朝他们点了点头，“我有办法救红婆婆。因此还望您多考虑考虑，我求您二人帮忙做的这个物件……对我来说非常重要。”说着她顿了顿。

　　红玉善撑着床沿，想要起身。奈何全身瘫软，还是借力于文深根才坐了起来。

　　“姑娘。”红玉善神情柔和，“如果是我们夫妻二人能办到的，我们一定会尽全力帮你。”

　　“所以望请你救我一命。”

　　李流年于他们两个人而言，是在这场漫长飘雪里，从天而降的救世主。神佛莫逆，无论她要什么，他们都不会拒绝。

　　李流年淡淡道：“我想要移除其中一颗内丹，用来做生死联结。”

　　“不可以！这、这……”红玉善和文根深听到这个词几乎是下意识反应，说完过后两人相视一眼，眸中皆是惊愕。

　　还修人体中有两颗内丹。这两颗内丹使他们生来能够看见无魂无魄的冤气虚体，也让他们拥有了驱散怨气的能力。

　　内丹在人就在，内丹亡则人亡。

　　然而，李流年口中的生死联结则是将一颗内丹逼出体内，与灵物捆绑于一起，得到的物件能够阻止怨气的靠近，以免缠身于佩戴物件的主人。

　　但同时，佩戴物件定人原先所要遭受的，就会尽数反噬到内丹归属者身上。

　　这是祝福，也是诅咒。

　　此法在千百年前被认定是对生命的漠视，因此成了禁语，后来者里鲜少人会，故而世人只当这是传闻中的事情，并不真实存在。

　　可奇怪的是，李流年本身就具有驱除恶怨、保护他人的能力，为何还要将其中一颗内丹刨除来做生死联结呢？

　　除非李流年要守护的这个人，她保不住，或者已然深深陷于怨气所困。除非，这个人是——

　　红玉善不敢细想。

　　千百年前的记忆势不可挡、卷土重来，所有硝烟、献祭、火海等一幕幕浮现在她眼前，面容模糊的女子七窍流血，她那凄厉痛苦的喊声犹在耳边……

　　红玉善心里一紧，不由陷入恐慌，气血攻心，随即一口铁锈腥味的鲜血涌上喉头，霎时染红床沿。

　　李流年咬唇，攥紧了躺在手心里的玉石。她动容，迈出一步想走过去，最终还是忍了下来。

　　文根深先她一步冲到红玉善跟前，慌乱为她擦去血迹：“你的病不能再等了。”出口的语气即便被掩饰过，也还是能够察觉得出那轻微的颤抖。

　　文根深视死如归般转头：“我答应你，只要你肯救我爱人一命！”

　　闻言，李流年眉头一松，先前疯狂的心跳此刻才开始慢慢趋于平稳。

　　其实无论红玉善答不答应帮这个忙，李流年都一定会救，只不过她在赌，赌她会松口，赌文根深会松口，赌他们的感情抵得过千年的禁忌。

　　看样子，她赌对了。

　　极度紧张过后，李流年眼眶竟有些温热，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他们二人所感动，有种想哭的冲动。

　　说了就要做到，李流年径自走到床沿，理了理裙角，在红玉善面前蹲了下来，探出手为她消瘦而细窄的手腕脉诊。

　　良久，李流年才收回手来。

　　结果和她想的别无二致，内丹的自裂打得他们两人措手不及，谁也都没想到这万分之一的可能会落到红玉善身上，而这个可能差点就夺走红玉善的命。

　　李流年从袖口里掏出一颗琉璃如水、紫光流转的药丸，她想都不想就塞给红玉善：“这是紫星丸。它对仙丹的修复会有作用，只要您服下以后，每日按时运转灵力，不久之后内丹便能重新生长。”

　　紫星丸是由紫星花经锤炼、融化而成。

　　然而，紫星花却只生于苍梧漠荒，那里孤魂野鬼遍布，处处充斥着哀怨哭诉，得以引来怨魂，而它们怨魂浇灌滋养的花朵便是紫星花。

　　紫星花极为稀缺，守护它的魂灵十分警惕，因此苍梧漠荒排异性极强，硬闯的外来者死路一条，从古至今，还没有人能活着出来。

　　“你如何会得紫星丸？”红玉善打断她的话，颤抖着抓住李流年的右手，犹豫着抚起她的袖子。

　　一见，果然如此。

　　李流年的胳膊有一处被咬得疤痕错落，似是伤口愈合后再次复发，裂开又合上，这样反反复复，成为彻底溃烂的伤口，落得如今这般难看的疤痕。

　　红玉善不知道她在苍梧漠荒里待了多久，又是如何出来的，当她见到李流年胳膊上大大小小的疤痕，就明白她所经历过的痛苦，估计只有她自己知道。

　　“姑娘……这值得吗？”红玉善眉目间全是心软与怜惜，不明白她问的是紫星丸还是李流年自己。

　　李流年被问得愣了愣，出乎意料的，红玉善听见她说：“不知道。”

　　后来几日，李流年都有来看过红玉善，见她的内丹重筑，整个人容光焕发，她才再次拥有那么一点点笑意。

　　在李流年刨除其中一颗内丹的那日，大雪覆盖住整个镇笼巷，无人出来行走，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从巷头延至巷尾，肃穆又沉重。

　　红玉善把双手浸在冷水里，瞬间，一盆清澈见底水被血染红，浑浊不堪。老媪的手动了动，从水里捞出一颗极圆的珠子，珠子在日光的照射之下熠熠生辉，仿佛要破茧成蝶。

　　这就是李流年的第二颗内丹。

　　红玉善神情凝重，她望着床榻上眼睛紧闭的女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犹记得，五千年前，也曾有人找过她做生死联结，那时候此法还没有成为禁咒。

　　那人和李流年一样，拥有一双干净澄澈的双眼，又圆又亮。她不厌其烦地哀求红玉善帮忙，红玉善拗不过人，这心一软，没想太多便帮了。

　　只是这一帮，却造就非常严重的后果。

　　怨灵因此聚集，差点湮灭苍生。

　　后来这人死了。

　　所有惩罚随着生死联结一并逝去，同样地，从此它被人认为是祸害，是禁咒，是不该出现在这世上的。

　　红玉善再也没碰过。

　　可如今，她因为自己的一条命，还是为人动了生死联结。虽知后果，李流年已然照单全收，但怕只怕，这会是更大的一场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