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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杀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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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盛元年才刚立春树梢枝头便隐约能瞧见黯淡绿意了,宫檐绿瓦上积雪消融湿哒哒顺着瓦缝滴在青砖上。
清早便有宫娥和内侍在长街上清扫雪水,方便贵人行走。
王芝恒下朝的时候天已不见太阳了,他大踏步向坤宁宫而去,身后小厮不敢多言只好一路小跑跟着。
姊弟两人简单碰过面便向皇后的长秋宫去,路过梅园时王芝湘想起别院里的那抹红,停住脚步唤人剪下一枝开得最绚烂的花枝。
长秋宫里很平静,陛下不放心旁人,夜里就宿在此处方便照料发妻,这时候他应该还在书房处理朝政,自从做了皇帝,需要他操心的事也更多了。
屏退了行礼的宫人,姊弟两人到炭火边将身上冷意烤去才入内殿。
撩开帘子便听到皇后在告诫表兄要好好待自己,千万不可辜负她这唯一的侄女,期间偶尔能听见几声闷闷的咳嗽声,连带着她的神色也黯淡下来,退亲这件事大家都心照不宣瞒着皇后,默认待她身子好些再说。
“姑母,表兄。”她强打起精神,眉眼弯弯将方才剪来的梅枝插入床边细口镂空花瓶里。
“你们两个来了。”见到来人王皇后蹙起的眉头也舒缓不少,她亲热地牵过王芝湘的手,略心疼道,“手上有些凉了,我让甘草以后每日熬些血燕送去给你补补气血。”
王芝湘闻言心头一暖,带着些女儿家的俏皮:“姑母,你瞧我脸色可还红润?不过刚在外头待了会儿,不冷的。”
王皇后细细端详过她脸上红晕,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见红梅灼目,忍不住赞叹道:“这梅花开得真热闹,还是你好,知道哄我开心,看到这花儿我心里头也高兴,身上病好像也好了。”
王芝恒忍俊不禁打趣道:“姑母这是将花比做治百病的仙丹了。”
王皇后笑看他:“我现在整日闷在宫里,又不能见风,过了春这花也要落空了,再想看便又要等一年了。”
王芝湘看着瓶中红梅,黑睫坠了坠,嘴角含着甜甜的笑:“四季花常开,到了春即使红梅落尽,却又是番百花争艳的潋滟春景,姑母不必执着眼下,该放宽心来才对。”
王皇后捂着帕子喘了喘,半响才道:“我膝下子嗣单薄,只得一儿一女,如今就剩这么个冤孽,只盼芝湘早些嫁进来,也好和我做伴。”
王芝湘脸上微有涩意,低头道:“姑母,即便我不嫁,不也是照样日日来长秋宫。”
“你这孩子有孝心,只是这深宫繁华寂寥,我也想办场喜事热闹热闹。”她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瞟向谢徽止的目光带着不悦,笑意微淡。
谢徽止挑眉,仔细替王皇后掖好被角:“太医说你需得静养,若要操持喜事,母亲这病怕真不想好了。”
王皇后眼神凝重看着他,心中怨怼犹存:“你懂什么?太医还说我这是心病,但凡你愿意顺着我些,这病也早好了。”
谢徽止垂着眼不说话,只管喝茶,僵持半晌,还是甘草捧着药碗进来,见王皇后捻着佛珠出神,轻声提醒:“娘娘,该喝药了。”
自从谢徽妍没了,没过多久她就被调到长秋宫伺候,甘草知道皇后娘娘这是在睹物思人。
王皇后心中冷意激荡,也不欲与他多费口舌,索性挥手:“好了,这么会儿功夫我也乏了,你们都回去罢,只让芝湘留下陪我。”
“姑母,药已放凉,可以用了。”
王皇后捻了捻手中佛珠:“去过别院了?”
她呐呐开口:“姑母你都知道了。”
王皇后面色有些难看,忍住心中酸楚,幽幽叹了口气:“好孩子,这事都怪姑母,是姑母让你受委屈了。”
王芝湘愣了愣,突然鼻尖一酸,眼眶发热:“这与姑母无关,表兄心中有人......这桩亲事也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王皇后见状愈发心疼不已,眼中满含狠意:“这本是桩再好不过的亲,在我看来你和徽止不说佳偶天成,却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只是你表兄一时被迷了心窍,你且放宽心,姑母自会替你做主。”
王芝湘心头一跳,试探开口:“姑母......可是想动别院那位?”
王皇后如今对沈覃舟的厌恶溢于言表,脸色沉沉:“她本就是该死之人,若不是徽止一意孤行,早就该下黄泉去为我的妍姐儿抵命了,如今竟还碍了你的路,我自不能再留她了。”
她低头默然不语。
上元节这日花灯沿着上京城大小九十六巷高挂,一种明艳的热闹。
谢徽止今夜迟迟未归,她也就绝了出去的念头,在这别院里只要他不点头,就没有人敢放自己出去。
丹蔻手捧漆盘:“殿下,厨房做了面蚕,你方才吃的少,现下用点夜里不会饿。”
沈覃舟正坐在游廊下望着池中成群结队的锦鲤出神:“我不想吃,你若愿意就赏你了,去取三壶梨花白来罢,这样的月亮,平白看得人伤心。”
丹蔻瞧着她愈发瘦削的身子,难抑心疼,柔声道:“殿下,你现在还喝药不宜饮酒的。”
“让你去就去,现在连你也不听我的话了?”沈覃舟蹙眉,手中鱼食尽数摔入池中,细细密密惊得池中咂咂啄食的鱼儿纷纷甩尾钻入池底。
丹蔻无奈只得转身去取酒,行到游廊尽头,不禁回首见公主孤零零坐在廊边黯然神伤。
倘若沈魏尚存,一切还未发生,这时公主该携驸马一道进宫赴宴的,未等酒阑人散,也许就谢恩离宫了,兴起弃了马车,夫妻双双夜游回府也是有的,只是到底盛筵难再了。
不消片刻,丹蔻便取了三壶梨花白、两只酒杯另几样下酒小菜送来,沈覃舟垂眸纤细的指尖掐着精致杯子,翻转两圈:“怎么是两只?”
“另一只是备不时之需的。”
沈覃舟抬眸看着眼前低眉顺眼的清艳女子,似笑非笑:“还是你想得周到,难怪当初我那样看重你。”
丹蔻默然:“是婢子有愧于殿下。”
“算了,不是你也会是别人,坐下陪我喝几盅罢。”也许是今夜的月色太清太凉,沈覃舟态度难得和缓,“你现在这个名字是我给你取的,还未问过你的本名?”
丹蔻面色平静,轻声道:“我没有本名,只有代号,记忆里我就在谢府受训了,也许我是被卖进谢府的,也许我本就是府里的家生奴才。”
沈覃舟拎起酒壶,斟了满满一大杯:“那你的代号是?”
“十七。”
薄唇贴在酒盏边缘,她只啜了一口酒液,便不再饮了:“这酒是我惯喝的那家吗?”
丹蔻面露不解:“是老田那儿送来的,殿下可是有何不妥之处?”说着她便要倒一杯查验。
沈覃舟却抿唇,缓缓将口中酒液咽下,若无其事道:“没什么,随便问问。这酒你也别喝了,去把我那越窑海棠青瓷杯取来,这杯子太素了,我不喜欢。”
“殿下,这里没有越窑杯。”丹蔻停下倒酒的手,有些难堪道。
沈覃舟仰头将杯中酒饮尽,随后又倒了满满一杯,轻笑出声:“瞧我这记性,越窑杯可是昭荣公主的心爱物,又怎会出现在这儿呢。”
谢徽止找到人时她已喝了不少,脸上浮出两团红晕,他弯腰捡起滚落的两只酒壶,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发:“一个人喝闷酒?”
“你不来,我可不是一个人。”沈覃舟惯没好脸色给他瞧,只将喝剩下的酒递过去,“喝吗?”
“你让我喝,我又岂有不喝的道理。”他从她手间接过,含笑一饮而尽。
“啰嗦。”沈覃舟抬头看他一眼,又另取了新的递给他。
他忍不住看着她笑,只觉她确确实实是醉了,这次却没接她的酒,反而与她坐在一块:“今日写了好多字,手酸得很,须得你喂我。”
她侧过身子啐他一口,死死瞪着他,声音又娇又脆:“滚,臭不要脸。”
谢徽止惬意一笑,也不用酒杯,直接取过酒壶将剩下酒液含入口中,唇追着唇而去,沈覃舟见状忙不迭推着他的身子往后退去,却被一只手臂揽住腰肢,微暖的酒液灌入喉咙,再绵软的琼浆也有热辣的时候,沈覃舟被呛得连声咳嗽,脸色嫣红。
他得了趣味,内心愉悦,松开她的腰站直身子,收手理了理身上衣袍,眼角眉梢俱是春意:“今夜心情好,答应带你去逛花灯。”
远处海棠树梢,几只鸟儿展翅扑入浓沉月色,不知是鹊还是鸦,夜里风很凉,直吹得人不寒而栗。
谢徽止面若冠玉,眉心涟漪淡起,修长有力的手将她握于掌心,望着她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却是稀疏平常的语气:“这酒喝完了,你再去问王珏要些过来。”
沈覃舟犹豫起身,直觉告诉她,此时的他很不对劲,可还来不及深思就被一股不疾不徐的力道揽入怀中,然后被他绵密一推,催促道:“快去罢,此等良辰美景岂可无酒。”
她做公主这些年什么没经历过,见他这般反常,心下已然了然,果断迈步朝廊下石阶处而去。
孰料还未走几步路,后颈倏然扫过一阵不祥冷意,于是下意识踉跄弯腰,再回首,果然墙头月下不知何时悄然闯入了许多不速之客。
越来越多的黑影腾跃而出,银白利器在月色下泛着粼粼反光,将这满园落花碾碎。
“快跑。”谢徽止转身甩袖,一柄寒光鱼肠剑自广袖滑落刹那握紧,他只身挡在沈覃舟后方为她断后。
他的态度也很明确,要杀沈覃舟,先得过他这一关。
“跑不了了。”沈覃舟冷眼看着面前不断逼近的三个黑衣人,手无寸铁,只得后退。
刺客们蒙面黑衣,手中举着刀戈斧钺,迅速形成一个包围圈,侧身稳步逼近,不断将两人本就有限的空间压缩,直到她单薄的背贴上他。
如此紧要关头,她还有闲心问他:“你猜这些人的目标是我?还是你?”
这场临时起意的暗杀,或是蓄谋已久的伏击。
谢徽止微微一笑:“我希望是我们。”
“我和你恰恰相反,只可惜他们这次显然是冲我来的。”沈覃舟扫过那些虎视眈眈盯着自己的黑衣人,语气幽幽,嗤笑出声,“我可真是被你害惨了。”
谢徽止面色沉郁如夜,薄唇紧抿:“少说废话,拿着。”一把冰冷匕首随即被塞入手中,这是给她防身用的。
说罢谢徽止右手剑花一挽,足尖点地借力而起,几声锐利破空之音回荡园中,箜篌鸣竹之声瞬间没入耳膜,尚未看清谢徽止如何出手,眼中已流萤般划过几道银光,最前面的几个死士闷声倒地,溅起碎石落花。
几丝腥甜气息溢散于空中,缓缓在月下浮动——恶心。
别院中先前规避的王珏等人终于发现异状,陆续倾巢而出,那些死士却丝毫不退不怯,只迎不避,招招狠戾直取谢徽止身后之人,宛若扑火飞蛾,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又一死士鲜血淋漓倒在她的面前,骇得沈覃舟下意识扶着廊壁倒退一步,金铜触地之声于一片厮杀搏斗中清脆叩响心弦,垂首,原来是柄巧夺天工的连发弩机从那人袖袋掉落,她定了定心神,鬼使神差俯身拾起,便见箭已在弦上,触手可发。
“郎君。”王珏匆匆拔剑利落将身边几人解决,便要飞身将身陷囹圄的谢徽止救出。
廊壁青砖上,人影此起彼伏,宛若一场头晕目眩的皮影戏,诸人战成一团,花蔓藤枝溅血横飞,可他没有回头,只冷声命令王珏:“先把她送走。”
王珏无奈只得纵身到沈覃舟身前拉住她就往外头带,精铜弩机悄无声息藏入鸳鸯袖里,沈覃舟回首看了看那锦花深处的人,虽不落下风,但终究势单力薄不得脱身,肩背之处也隐有几道暗红渗出,却始终不曾后退半步。
待脱离包围圈,王珏匆匆安顿完沈覃舟便转身要杀回去相助谢徽止,因此他并不知道,有人在他身后缓缓举起弩机,顶头三尺明镜高悬,铜弩上雕有刻度望山,清晰分明,靶心随着那玄色身影快速移动,沈覃舟的指尖似缀有千斤,但仍旧颤巍巍搭到机簧扣眼之上,指背一屈,指腹扣下,果然是连弩,那她就更没有失手的理由了。
三只乌金铁箭次第连发,劲弩皋风携雷霆万钧之势尖锐着呼啸而去,她到底是女子,不免被弩机后挫之力击在肩头,连退两步,跌倒在地。
习武之人皆耳聪目明,一时间,满园皆静,刹那无声,个个停下手中动作,本能转头目追箭矢而去。
沈覃舟趴在地上心口蓦地一收,空落落直直往下坠去,屏住呼吸不敢错眼。
千万要中!
还是王珏反应迅速侧身猛然挥剑格挡拦下一只,谢徽止也转瞬回神,拉住身旁死士挡在身前拦下另一箭,而这最后一只箭便避无可避终结于血肉之躯上。
鱼肠剑脱手铮铮坠地,谢徽止身中暗箭轰然倒地。
“郎君!”王珏一颤,双目陡然怒视海棠花深处,沈覃舟从他的眼里看到了森然杀意,可她不在乎,依旧死死盯着谢徽止倒下那处不放。
若他死了,她便是死无葬身之地也是甘心的。
事已至此,场中所余死士也知再无机会,纷纷转身越墙而去,王珏已然顾不上其它,冲入一片残花弃尸,抱起倒地不起的谢徽止,只见一只乌金羽箭赫然插在胸口,温热鲜血汩汩如泉。
纵然强大如谢徽止,到底也不过是肉体凡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