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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情债难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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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
今年雨水格外丰沛,夜里窗棂外雨声淅沥,直至天光破晓才停,相国寺山门前的青石路,在潮湿的春日尤显湿滑。
沈覃湛遥遥看向屋外:“阿姊,你瞧那夫人有意思不,来时才见她从道观出来,现下又进了佛寺。”
“这有何新奇,祁国公夫人的小儿子也要科举,这些日子递到她那儿的帖子都给拒了,据说天天关在屋子里沐浴焚香,佛道儒三家画像都给供上了,无可谓心诚则灵。”
文德殿必经路上烧状元香的官宦女眷络绎不绝,沈覃舟收回视线笑侃道:“师傅这些日子寺里功德箱该要不够用了。”
“殿下,请用茶。”慈净兀自替二人盏中添茶,眼角含笑甚是无奈。
“父皇这次是动真格了,要用科举替代荐举,倘若会试这关过不了,如还想入仕便只能投军了,也难怪她们着急。”沈覃湛不禁幸灾乐祸道,“投笔从戎,这群公子哥儿,怕是有苦头吃了。”
自前朝起国家的朝政机要便被世族把持,即便皇权有时亦要避其锋芒,俨然国不成国,家不成家。
沈覃舟敛着眉淡声道:“这些人真投了军,相较于那些普通兵卒,也是身在福中,就怕他们船在水中不知流。”
沈覃湛眉目狡黠:“师傅,你说祁国公夫人这样三心二意,佛祖还会不会保佑她心想事成。”
“先不论祁国公夫人,皇后送去丹阳殿的画像看完了吗?可有合眼缘的?”沈覃舟饮一口清茶,好整以暇审视他。
沈覃湛只得淡然微笑:“还未来得及呢。”
“样貌性情固然重要,但你现在当务之急是娶一个能助你一臂之力的豫王妃。”沈覃舟蹙眉正色道。
这时外院传来若隐若现的吵闹声,料是债主上门,屋内几人也都在小心翼翼打量沈覃舟的脸色,想来昭荣公主即将殿前择婿的消息在上京城中已是沸沸扬扬。
“阿姊就去见他一面吧。”沈覃湛看着眼前洗净铅华,不施粉黛的素衣女子,踌躇道,“你若不见,只怕他会一直等下去。”
“是你告诉他我在这儿的?”沈覃舟面无表情听着小炉煮茶的水沸声,见他垂首不语,负气道,“见了又能怎样?事已至此我心意已决。”
“可你这样躲着也无济于事。”沈覃湛捻着茶盏,声音也低了很多,透着些犹豫,“阿姊,其实他......状态并不是很好。”
“我是不会去见他的。”沈覃舟缓了口气,强作镇定,说这番话的时候,她的手指搁在紫檀长案上,指节却苍白泛青。
豫王显然还是委婉了,邬邺世子这般状态岂止不好,丹蔻瞧了都不由心下暗惊,印象中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何曾这般失魂落魄过,直叫人瞧了心生不忍。
在最初的疯狂后,他几乎疲惫,想说的话那么多,堵在喉头,到最后只哽咽唤她:“阿舟。”
沈覃舟抿了抿唇别过脸:“进去说。”
邬邺琰默默跟着她往竹林深处走,那双含着泪的眼眶红通通的,却硬忍着不让眼泪滚下来。
一夜之间整座上京城都在传昭荣公主要选驸马,起初他愤怒于谣言四起毁她清誉,恨不得将背后造谣生事之人揪出来活剐,可待他进宫反复确认后,才真的不得不相信他的心上人要弃他而去了。
从皇宫到公主府拢共两条街,一路走来,他以为自己多少会怨、会恨,结果心里更多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和茫然。
邬邺琰眼中微微有水光潋起,声嗓兀自狠倔着,却难掩落寞:“怎么突然要嫁人?”那么多的兵荒马乱,在这刻偃旗息鼓,如置长夜。
“有些话说得太明白就没意思了。”沈覃舟闭上了眼,唯有决绝。
“阿舟,我心悦你很多年了。”邬邺琰凝视着她,说出这个众所皆知的事实,那双飞扬跋扈的眼终究为情所困,“你知道吗?你明明应该知道的。”
“不是喜欢就有结果,我不可能抛下一切随你去西洲,你也不能留在上京醉生梦死。”沈覃舟望着他,郁沉地抬起眼,“邬邺琰很早以前我们就有缘无份了。”
邬邺琰浓密睫毛下,目光深情悲伤:“所以你也想过是不是。”想过我们的以后,想过我们的可能。
“那又如何,你不能为我放弃报仇,如果你真的放弃了,只怕到时连我也会忍不住鄙夷你。”沈覃舟仰着脸,那双眼在阳光下闪着泠泠锋芒,不偏不倚落在他身上,“我也舍不下阿湛,他是我唯一的弟弟,我必须护他周全,亲眼看他得到本属于他的一切。”
沈覃舟黑漆漆的眼睛,安静地望着他:“这就是盘死棋,我们两个算是走到头了。”
邬邺琰被她冰冷的言语和态度刺伤,指尖颤颤,蓦地低下头:“阿舟从小到大我都依你,唯独这件事你依我一回可好。”
“依你什么呢?”沈覃舟淡淡乜斜他,语气幽幽。
“你既许不了我未来,又不允我嫁人?”两人之间的默契,无需多言,沈覃舟就知晓他在想什么,“从前我怎不知你如此自私。”
“不是的,阿舟!”邬邺琰慌乱敛首,焦急辩解,“你再等等我好吗?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能想到两全之策。”
“等多久呢?一年、两年还是十年?”沈覃舟嗤笑出声,眼中凉薄,出口伤人,“邬邺琰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等你那么久。”
这个一直热烈的人,终于再次支离破碎了。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快回西洲罢,不要留在这儿了。”
沈覃舟神色淡漠如常,嘴角噙着怜悯,说着却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邬邺凉病危,你那些堂兄弟正为了王位争得头破血流,现在就是你回西洲最好的时机,一旦错过,便再也没有了。”
“西洲这些年屡次骚扰边境,父皇会帮你的,有魏国在你背后,你不是单枪匹马,胜算也会大许多。”沈覃舟转身若无其事耸肩,轻描淡写,“听说邬邺凉已经派人在路上截杀你,你自己也小心点,你若死了我可不会为你流一滴眼泪。”
日照翠竹,风熏草暖,邬邺琰慢慢俯低身体,经年累月的感情就如一坛烈酒越到离别才愈加浓烈,怀中人的僵硬只有一瞬。
两人心知,这一去便再无回头路了。
关外男子的情感总是炙热澎湃,何况那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儿,爱之、怜之、寤寐思复,辗转反侧。
柔软甜蜜的唇,温热滑腻的舌,颤颤巍巍在唇齿间,沈覃舟的手悬在空中,过了一会儿还是垂下了,这个未给出的拥抱,大概邬邺琰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了。
可她却知道他温热的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扑簌扑簌往下滚,落在她的肩头灼烧她的心房。
沈覃舟良久才挣开邬邺琰,缓缓后退,她没有去看他,闭了闭眼睛,然后开口,嗓音却是令人胆寒的平静。
她说:“你我此生,有缘再见。”
钟声遍传寺庙,院外有僧人在焚烧柏木与松叶,馥郁香味里还沾染着一些苦涩和清冷,僧人们双手合十,衣袂飘飘,宽袍大袖自廊庑下而过。
王芝湘声音柔柔的:“素闻表兄棋艺精湛,围棋之道我在家也随父兄研习过,若表兄不嫌弃,芝湘想与表兄闲暇时切磋一二。”
“若说棋艺,你表姊更精于此道,改日我带你进宫与她手谈。”
“那便先谢过表兄了。”王芝湘笑意也淡了几分。
两人正要转身却听隐秘处传来断断续续的争执声,且那声音于谢徽止很是耳熟,于是他停落脚步,匿身暗处,只露一双黑漆漆的眼。
谢徽止目光悠长且深邃,透过郁郁葱葱的竹林,袅袅升起的紫烟,便见沈覃舟置身于茂林深篁中,今日她难得未着那艳丽奢华的宫装罗裙,只一袭简单清丽的玉蓝襦裙,褪去钿头云篦、额黄花钿,虽未施粉黛却明艳动人,浑无宫晏上的凌厉强势,便如寻常官眷千金般温婉。
这样的魏长公主却是他从未见过的。
谢徽止上下唇一碰,森然道:“这番话谁也没听见。”
王芝湘心下惊疑,面上还算镇定,闻言点点头。
竭力阴狠地想不做理会扭头就走,但那不甘太茂盛了,谢徽止甚至恨不得一把火将那些不甘连同这片竹林尽数焚烧。
不管邬邺琰那个蠢货能不能识破她蹩脚的戏码,谢徽止却晓得她远不像表现得那般铁石心肠,即使瞒得了旁人也骗不过他。
同样一件事,对邬邺琰她是面冷心热,嘴硬心软,对着自己便是面热心冷,虚与委蛇,两人孰亲孰疏高下立断,如何不让他暗自生恨郁结于心。
上京街头大小酒肆的掌柜陆续催促着各自伙计,将去岁的屠苏酒牌摘下存入酒匣以待年后。
宝珠巷,恰如其名汇聚的皆是售卖各式稀罕首饰金玉、器物珠宝的商贾铺面,街对面的是买卖脂粉为主的胭脂巷,而老田的无名酒肆就不伦不类开在巷尾上。
无名酒肆不叫“无名”,而是真的没有名字。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传男不传女的独门手艺,是他们家在这富贵迷人眼的都城立足的底气。
荆七是抱着学手艺的决心才进这里做学徒帮工的,东家若要细究是他早出了五服的远亲。他爹给村里一邓姓地主做佃户,故而他也一直跟着在地里刨食,老子娘目光长远为着小儿子将来能有门吃饭的手艺,继而谈门好亲事四处托人,而他家能够到的最高处就是老田了。
可待了这么些天,整日都是干些杂活并跑腿也未实际做过什么,东家宽厚是个好人,不像那些老财主吝啬小气尖酸刻薄,平日还能跟着见世面开眼界,故而他也十分卖力地做着每件小事。
只是最近因着科考,店内问价的客人寥寥无几,荆七再次望了望店外又瞧了瞧店里门可罗雀的样子最后摇了摇头,继续踩着条长凳举着湿巾,仔细擦拭着架上最顶端的器皿。
忽然门口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一个失魂落魄的青年进来,嗓音沙哑道:“小二,要壶二十年陈的花雕。”
那青年看着神色不好,眉目却很桀骜英俊,身上穿戴皆是华贵之物,荆七不敢多言上前陪笑:“这位爷不好意思了,本店二十年以上的花雕酒都被邬邺世子包圆专供昭荣公主府了。”
青年一愣,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愈加不好:“你是新来的吧?”
“小人刚来上京没多久。”荆七腼腆地挠了挠头。
那青年却突然展颜一笑,只是那笑看着悲凉又惨淡,而后连眉眼也倏忽黯淡下来:“罢了,既如此就十年陈。”
“爷,你的酒好了。”荆七将装好的雕花送过去,那青年接过丢下银锭便利落转身,待人反应过来追出去却已不见人影,“这位爷虽说是十年陈,可也用不到这么多银子。”
邬邺琰重返故土那日正是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会试也正如火如荼到第二场,彼时魏国上下所有目光都汇聚在重兵把守的贡院。
潼古关外杨柳依依,因是秘密离京,过去那些陪邬邺琰纸醉金迷的狐朋狗友一个不见,除豫王沈覃湛外再无人相送。
“邬邺凉已经在上京城外布下天罗地网,他绝不许你活着回西洲。”
邬邺琰这些日子不好过,沈覃湛看他憔悴了好多,再不是那个风流洒脱的少年,但胜在神情坚毅精气神犹在。
“是他自己得位不正,心怀恐惧也是当然。”邬邺琰眺望远方,看着平添孤寂,“阿舟说的没错,现在西洲内乱不停,正是我重返故土最好的时机。”
“我那好王叔深受父王信任,要什么我父王都给他,无论城池还是军队,战马还是粮草,最后他却趁父王旧伤复发,重金收买大臣脱脱里应外合起兵叛乱。”过去的记忆实在惨烈,每当邬邺琰提及,结痂的伤口都是一次鲜血淋漓。
“老天有眼,自也该让那老匹夫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此刻邬邺琰竟如地狱归来的厉鬼,双目猩红,眉宇间尽是阴郁与疯狂,俊逸的面目隐隐狰狞。
沈覃湛长睫轻颤心底五味杂陈,他虽不愿眼睁睁看着邬邺琰去赴一场犹未可知的死局,却更说不出冤冤相报何时了的虚伪托词,劝他放下深仇大恨做个及时行乐的懦夫。
有些事情总得有人来做,有些仇必须血债血偿。
“你离开西洲已经整整三年了,此行无异于以卵击石自投罗网。”
沈覃湛沉冷着脸,不去看那双执念颇深的眼,慢慢将心中的话讲完,讲清:“这一千多个日夜不说翻天覆地,却也足矣物是人非。即便你平安重回故国,也毫无根基可言,又有谁还记得你这位曾经的王位继承人?”
“方才那样真该让你阿姊好好瞧瞧,她总以为你什么都不懂。”邬邺琰扯出一抹又轻又淡的笑,在叹息中合上湿润眼眸。
他们的情分要从豫州讲起,因着父辈交好,姊弟俩经常会来西洲玩,偌大的王宫所有人的眼眸都是浅浅褐色,只阿舟她有一双灵动黑眸,像深邃星空里闪烁的繁星,尤其笑时酒窝弯弯,好看极了。
阿舟虽是汉女,性子却像草原上的野马驹儿,可一旦温柔起来又是月儿泉最轻柔的那汪春水,叫他心甘情愿溺毙其中。
在上京为质的日子如梦似影,有时邬邺琰也情不自禁想,倘若没有后来的一切,阿舟应该已经是他的新娘了,他们会在大漠举行盛大的婚礼,在天神的见证下得到所有人的祝福,而不像现在这般一团乱麻。
沈覃湛仰头向高天望去眯起眼睛,风吹着他细碎额发:“阿姊是全天下对我最好的。”
“......从前我也有,只是后来她成了刀下亡魂。”
沈覃湛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微叹:“出了潼古关便有三百暗卫一路护你周全,他们会保你回西洲的。”
邬邺琰苍白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血色,眼睛也忽然明亮起来,带着小心翼翼的希冀。
“我警告你,阿姊可还等着这批人有大用,若你一次都给她霍霍完了,小心她真生你气。”沈覃湛掀起眼皮,是无可奈何的语气,“原本这件事她让我以自己名义告诉你。如此既让你功成名就时念我的好,也绝了你的念想安心报仇。”
邬邺琰涩然开口:“就算你不说我也会晓得的。”
“走之前可有什么话想让我带给阿姊。”沈覃湛眼中闪过不忍。
“罢了,我既给不了她未来就不轻易许诺了。”邬邺琰后退几步,似有所感朝着沈覃湛身后艰难咧嘴,最后他骑着马一路向西,挥挥手再未回头。
沈覃湛沉默一会儿,只道一句:“山高水长,万事小心。”
会试前一天沈铧钦命礼部尚书萧故释奠孔子先师,尚书省各阶官员已经很久没有旬休了,江南学子路途遥远乡试结束便陆续启程,江北则大多选择年后再上路,总算按时赶赴考场。
云乔上前奉茶,沈覃湛进殿便见诸多男子画像凌乱摆放着,不由不解道:“阿姊这是在做什么?”
恰好一副画像滚落脚边,内侍立即展开供豫王过目,却是位年轻带笑的郎君,清俊斯文,锦衣玉带上附家状——兖州泰山郡丞安若之子安逸。
沈覃舟兴致勃勃趴在书案前翻看卷轴,从头至尾未看沈覃湛一眼:“调些考生家状看看,怎么样?邬邺琰送走了?”
沈覃湛好整以暇看她忙个不停,从善如流道:“嗯,刚从潼古关回来。”
“这琅琊王家的小郎君长得确实俊俏,细瞧这眉目气韵倒是有点谢徽止年轻时的味道,怪不得两人能是表兄弟。”说着沈覃舟便从案上分门别类摆好的卷轴中抽出一卷递给云乔。
沈覃湛听她这番评头论足,眉心不由狠狠抽搐:“阿姊这是想从中选驸马还是挑男宠?”
“那日宴上你谢先生不是振振有词骂我误国误民?”沈覃舟目光朝下瞟,轻轻笑了笑,几许娇纵不屑,“他不愿意我成亲,我便偏要学那前朝的山殷公主坐拥男宠三千。”
这番略显惊世骇俗的言论,砸得沈覃湛错愕不已,一时语塞:“若只为了气他,阿姊实在无须这般。”
沈覃舟笑得很欢快:“你放心,他还不值我如此。”过了许久,她看了大概,俯身将案上的画卷收拾起来,淡声问道,“邬邺琰......未给我留话吗?怎么不见你说起?”
沈覃湛抿了抿唇,搁下手中茶盏:“......他说不想虚言。”
沈覃舟一愣,笑音微涩,语气也有些闷闷的:“这人倒是一如既往地记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