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国》在咸

5、第 5 章

　　等了又等，盼了又盼，往日忙碌时，高湛从来没觉得时间过得这么慢。

　　等到日已西斜，谈容安终于出来。

　　高湛朝她身后望了望，没瞧见文继月的身影，问道：“怎么不见文姑娘？”

　　“哦，她挂念着成颂，怕高堪管不住她，非要先回去看看，此刻怕是已经到苌府了，我们走吧。”

　　高湛没觉得不妥，笑道：“其实文姑娘大可放心，我哥在乡里当过教书先生，带孩子很有一套。”

　　谈容安刚掀开马车帘子，青年握着把剑追出来。

　　“站住！”

　　高湛抽出佩剑拦住他，厉声呵斥道：“你要做什么！”

　　青年犹豫片刻，眼神像是为剑擦拭般从剑身划过，下定了决心，双手捧着剑向谈容安呈上，“我虽然还不是什么有名的铸剑师，但这把剑以后必定会是把名剑。”

　　谈容安想，他应该是听到了她和葛老头的谈话。

　　长钧剑折断五年，就连葛老头也无法重铸。谈容安需要一把新的剑。

　　“叫什么名字？”

　　“此剑名为清泉。”

　　“我是说你。”

　　“葛霜。”

　　谈容安双手接过剑，“我记住了。铸剑师葛霜。”

　　*

　　马车平稳地驶向城西，去见谈容安的另一位故人。

　　谈容安凝视着手里的清泉剑，静默无声。

　　自从谈容安成为有名的剑客，总有人不吝将宝剑赠予她。可是再也没有一把剑，会像十六岁时得到长钧剑一样，教她欣喜若狂。

　　十六岁，三十岁，所有大喜大悲的时刻，好像都离她远了。

　　直至此刻，谈容安才有些懂得师父。

　　“斩断长钧剑，你才能活。你要恨就恨我吧，带着恨活下去也好，忘了一切活下去也好。容安，好好活着……”

　　师父……

　　活着并不容易。

　　她既找不到一个具体的人来恨，也做不到将前尘往事统统忘却，只好徒劳地背着这些痛苦在世上游荡。

　　*

　　“谈姑娘，醉鹅馆到了。”

　　高湛熟门熟路地将车驾停在醉鹅馆后院，引着谈容安到二楼的雅间落座。

　　这是苌晏加给她的行程，说是有位故交想要见她。

　　在徐都，除了葛老头，谈容安实在想不出她还有什么故交。

　　四盘时令小菜在桌上一字排开，又上了一份招牌的醉鹅，高湛的笑容里有几分期待。

　　“谈姑娘尝尝看，这里的厨子是越人。”

　　谈容安依言夹起一块醉鹅，嚼了几口之后，忽然发出一声刻意的长叹。

　　不该是这个反应啊，高湛不解：“姑娘何故叹息？”

　　谈容安放下筷子，话里尽是惋惜之意，“醉鹅做成这个样子 ，这只鹅算是白死了。”

　　守在门外的妇人立刻推门进来，“你这孩子！好心为你做顿饭，你倒编排起我来。”

　　果真是她的故交，东姑！谈容安笑了——

　　“我二十年前不就说过，让你别进厨房。”

　　东姑原是越王后身边的大宫女，比谈容安大十七岁。因王后过世错过了出宫的年纪，被指派到兰徵身边照顾。谈容安初到越国时，经常去找兰徵，受过东姑不少照拂。

　　在东姑眼里，她和兰徵都太瘦太单薄，于是总张罗着为他们加餐。

　　被硬灌了几次补汤后，谈容安终于忍不住说了实话：“东姑！厨房里的事还是交给别人吧，你在厨艺上真的没有一点天分。”

　　东姑：“小孩子尽瞎说，明明是你挑食，殿下就很喜欢我做的菜。”

　　谈容安：“那是他天生味觉缺失！”

　　东姑：“膳房的朱御厨也夸过我厨艺好。”

　　谈容安：“那是因为他喜欢你！”

　　东姑羞臊得手足无措，端起补汤掩饰尴尬：“他真的喜……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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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异时易，唯有东姑的手艺，一点都没变过。

　　东姑过来将谈容安一把搂进怀里，“你啊，还是太瘦了……”

　　高湛默默退出去，将雅间的门轻轻掩上。

　　*

　　东姑不停往谈容安碗里夹菜，“来尝尝你姑父的手艺。”

　　“姑——父——？”

　　在东姑身边，谈容安短暂地回到少年时，故意将两个字拖长，尾音同眼神一样俏皮。

　　“就是膳房的老朱！”

　　东姑这些年应当是过得很幸福，提起爱人仍然保留一丝少女时的羞赧。

　　在她身上，谈容安能够感受到，那种来自好好过日子的滋养。使她整个人不骄不躁，表里如一的温润慈祥。

　　“那年……”东姑语气一滞，“宫里起了大火，我被压在横梁下，根本没人顾得上我的死活。我没想到他会不顾性命地来找我。”

　　“他一个厨子，连护命的本事也没有。在兵荒马乱的时节，硬是求到了几个人，将我从横梁底下抬出来。当时我就想，这辈子，就和他守着过了。”

　　“后来徐军接管了西京，雇人清理残存宫室，我和老朱就去伙食房做工。大概过了半年，丹绒公主下令，要驻守的徐兵在西京安家，再将一些越人迁到徐国。我和老朱都在迁册上，跟着一起迁来了徐都。你安姑姑也迁来了徐国，只是不在徐都，在昭郡。”

　　说到此处，东姑有些苦尽甘来的感慨。

　　“刚来徐都的两年，日子也不好过，好在朝廷免税三年。我们拿出积蓄借了点钱，开了间饭馆，去年才搬来西市街。”

　　东姑拉着谈容安的手，“容安，这几年你过得好吗？”

　　眼神交错，谈容安略低下头，在孤山上独善其身地躲了五年，人世间的风雨飘摇与她无关，可是张张嘴，怎么都说不出一个“好”。

　　“平平安安的，就够了。”东姑心疼地捏了捏她的手掌。

　　*

　　看见荀小侯爷领着一群人出现在楼梯口，高湛眼皮一跳，有种要出事的强烈预感。

　　他们潼君曾经这么评价过荀小侯爷——为人性子太急，以至于有时候脑子跟不上。

　　脑子没跟上的荀小侯爷上来就要往雅间里去。

　　高湛心思翻动，何不借机搓磨一下这位主，作势阻拦道：“小侯爷，潼君不在里面，里面是……”

　　“你别诓我，在楼下我都看见你家马车……哎！”

　　荀起越过高湛直接推门。看见里面坐的是醉鹅馆掌柜和谈容安，他愣了一下。

　　基于昨天的见闻，荀小侯爷对谈容安的印象不大好，此刻见她目露凶光地看着自己，想起她差点杀了冯渝，顿时心生惧意。

　　当着众人的面，荀小侯爷犹自装作镇定。

　　只是表情不太自然，脚尖急着朝后转，抛下一句“认错人了，对不住。”荀小侯爷转身欲逃。

　　奈何物以类聚，荀起自己带来的狐朋狗友没放过他。

　　他们这一群人当中，家世最好的当属荀起和庄叔峤。本是荀起说要来与苌晏打个招呼，庄叔峤也想见见这位名声在外的谋臣。

　　现在人没见到，荀起还吓成这个样子。激起了庄叔峤的少爷脾气，当场撒起泼来——

　　“听说苌大人素来慷慨，想来二位不介意为我们腾个地方。”

　　庄叔峤不知道荀起在怕什么。

　　不过是苌晏的家奴和两个女眷，就是苌晏在这，他庄叔峤也不放在眼里。

　　论出身，苌晏不过是一介山野布衣，凭军功得来的官职。而他们家世代为官，他父亲是相国，姐姐是庄妃，两个哥哥也都在朝，满门荣耀。

　　*

　　骤然被人打扰，谈容安已有两分不悦。

　　当着东姑的面，又是在东姑的店里，谈容安并未发作。

　　此刻听见锦衣少年的话，她恍然明白，他们真正想找茬的人，是苌晏。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狗咬狗的事，她不参与。

　　于是起身向东姑告辞，“今天出门太久了，改日叫上小月，我们再一同来看您。”

　　出了雅间，谈容安扫视一圈。

　　都是年轻的面庞，个个衣着鲜妍，环佩精致。成群结队的贵族公子哥，比成群结队的野狗都更烦人。

　　众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谈容安只管朝前走。

　　或许是迫于谈容安的眼神，或许是出于对危险避让的本能，亦或是因为她手里的剑。没有人敢挡在谈容安前面，纷纷后退一步避开。

　　荀起刚松了一口气，眼角瞥见庄叔峤的动作，赶紧扑身上去。

　　“等等！”庄叔峤推开荀起，追上前来，打量着谈容安和她的剑，“你这把剑不错，哪来的？”

　　见谈容安并不理他，庄叔峤有些恼了：“我问你话呢，你为何不答！”

　　谈容安这才回头看了他一眼。

　　看清谈容安的相貌，庄叔峤脸上有些发热。这女子长相斯文沉静，却有双异常凌厉的眼睛。

　　仔细一看，眼神轻蔑至极。

　　一股热气直冲天灵盖，心如火烧水激，他庄叔峤何曾被人用这种眼神看过！

　　庄叔峤男生女相，随了他母亲的美貌，自幼被人夸赞到大。加之庄相国老来得子，对庄叔峤极为看重。三个哥哥姐姐大他许多岁，对他也是宠爱有加。

　　家中人视他为芝兰玉树，无不将他捧着护着。即便是外出学剑，庄叔峤也是师父的爱徒，师兄师弟的表率，论剑台的翘楚。

　　这女子竟敢如此蔑视他！

　　庄叔峤拔剑出鞘——“你既佩剑，敢不敢同我比试！”

　　满室哗然。

　　事态超出高湛预料，若是真引得谈姑娘出手，伤了谁他都没法交代，赶紧上前阻拦道：“庄公子万万不可，闹市持械斗殴是重罪！”

　　“滚开！”庄叔峤哪里还听得进去，“切磋武艺而已，少来吓唬我。”

　　“他没吓唬你。”谈容安盯着庄叔峤腰间的论剑令，若有所思。

　　平静的语调让现场气氛略有缓和。

　　高湛以为这是谈容安抛出的止战符，刚准备顺着说下去。

　　谁知下一秒，谈容安直接将嘲讽拉满：“禁武令都不知道，论剑台如今都是你这种蠢货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