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国》在咸

8、第 8 章

　　翌日午后，得知谈容安愿意出任教习，冯渝出了校场，直奔苌府接人。生怕耽搁了一刻，谈容安就会变卦。

　　接到谈容安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典客司。

　　直到谈容安在任书上签下名字，事情尘埃落定，冯渝悬着的心终于归于原位，笑得像是淹死的水鬼找到了替身。

　　文书签毕，奉侍带谈容安去量身制衣。

　　典仪收起文书，奉承道：“还是冯将军有法子，夏国使团有论剑台新魁首指点，您就把长钧剑请来坐镇。咱们也不输他们。”

　　冯渝心情正好，含笑饮了口茶，刚想与典仪说两句玩笑话。

　　余光中跨进一道红色身影，细一看竟是魏昤来了。冯渝脸上的笑容瞬间隐去，视线像是被那红色官服刺到，猛地收缩回来，专注盯着茶里的水沫。

　　他是能装看不见，典仪不能，笑脸相迎道：“都奉事。”

　　魏昤：“我奉公主之命，来商议下月的日程安排。”

　　典仪：“有劳都奉事跑一趟，本该送到公主府上，实在是最近诸事繁杂，人手不充裕，今晨方才拟好初稿。”

　　魏昤：“去取来，我就在这看，即刻告诉你何处需改，也省些麻烦。”

　　典仪：“是，请都奉事稍候。”

　　奉侍端来茶饮，魏昤在厅中落座。那么大一个冯渝杵那，实在是很难装作看不见。手拨动了一下茶盖，魏昤笑道：“冯将军这是，上典客司来躲清闲？”

　　但凡换个人说这句话，它都是一句普通的玩笑话。

　　而经魏昤的嘴这么一加持，就多了一股特有的讽刺挑衅意味。

　　冯渝皮笑肉不笑道：“都奉事贵人事忙，大事小事一肩挑，倒显得我们这些正经做事的像是无事可做。”

　　魏昤：“冯将军有什么正经事，要到典客司来？”

　　冯渝：“使团比武，算不算正经事。”

　　“哦。”魏昤语气轻佻，“让我来猜猜看，是苌晏的主意吧。让他府上那位女剑客来替你做教习。以为这样我就拿她没办法了。冯将军，这种来路不明的人，你也敢用？”

　　冯渝：“都奉事慎言！谈姑娘是论剑台上有名有姓的高手。我掌剑师兄明函特邀，请她来襄助比武。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来路不明！”

　　魏昤笑着摇头，“动作够快的。当心引火烧身。等烧起来的时候，那才是真的快。”

　　“你！”冯渝握紧拳头。

　　两人顾着打嘴仗，都没留意到谈容安已经回来。

　　从魏昤说“以为这样我就拿她没办法”起，谈容安就站在阴影里静静听着。直到冯渝被魏昤激怒，她才出声——

　　“冯将军，我们该走了。”

　　冯渝适时抽身，故意将站起的动作弄得很响。他将魏昤抛在身后，大步走向谈容安。

　　“谈姑娘，哦不，谈教习！请留步。”魏昤起身盯着谈容安，嘴角勾起一抹笑，“在下魏昤，奉命缉拿蓬山有连氏，想必咱们以后会有很多打交道的机会。”

　　冯渝低声道：“别理他，他就是条疯狗，谁都咬。”

　　谈容安没有回避魏昤探究的眼神，也没有掩饰眼底的杀意。两人的目光碰撞在一起，魏昤心头一震，只听谈容安说道——

　　“我嘴巴毒，是因为我清楚自己的实力。你嘴上没个把门的，是因为命硬吗。”

　　*

　　每月二十是例行朝会的日子。今日朝会上，有人提了田制税制的改革。一石激起千层浪，朝会变成骂战，吵得徐王头痛不已。

　　退朝后，丹绒召集手底下的人到府中议事。

　　议着议着，众人再次因为改革的事吵起来。丹绒只好找了个由头，将吵得最凶的魏昤支出去。

　　议事完毕，苌晏被丹绒叫住。

　　“改田制税制的事，大家各抒己见，唯你一言不发。你什么意见？”

　　苌晏：“在这件事上，臣与都奉事看法一致。百姓田少税多，长此以往，终成大祸，改田制税制是必行之策。”

　　丹绒微微点头，笑道：“若得你声援，只怕满朝没人辩得过你两。”

　　“都奉事以一当百，臣自叹弗如。”苌晏语气一转，“况且，改田制税制，也不是声音大就能成事的。今日朝会，我观王上并无改革之意。公主若有意，不妨留待继位后。”

　　丹绒不置可否地岔开话题，“不聊政事了，留你说话，是有件私事要托付给你。”

　　苌晏：“请公主吩咐。”

　　“豫桢这孩子，又甩下跟着她的侍卫，跑没影了。”丹绒语气中没有责怪的意思，甚至笑容里有些宠溺的意味，“姜侾找了两天也没发现她的踪迹。算是有些长进。”

　　苌晏闻言也笑了，“豫桢郡主真是像极了公主。”

　　丹绒公主有两个女儿，大女儿被封为豫桢郡主，今年已满十六岁。豫桢不仅容貌肖似丹绒，性格也与丹绒极为相近。

　　看着豫桢，就好像看见年轻时的她自己。

　　她和豫桢一般大的时候，不愿被困在宫室深院里，总是抓住一切机会往外跑。越国、鄠国、翕国……她的脚步几乎踏遍西南，眼界和野心也随着脚步一起增长。

　　“就是太像我了，所以才叫人这么头疼。”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满意的。丹绒对豫桢的要求，从来都不是听话懂事。当她展现出某些叛逆的智慧时，反而更符合丹绒的心意。

　　说完丹绒又忍不住为女儿找补，“不过，爱往外跑也不是什么坏事。当年要不是我偷跑到越国，也不会在农舍遇见你。”

　　提起往事，君臣默契一笑。

　　当初农舍相遇，两人都颇为狼狈。一个就剩下半条命，一个中了埋伏与手下失散。藏身于小小的草棚里，说着天下大事。前途未卜之际，就敢立下豪言壮语。

　　苌晏：“不知公主是想派人暗中保护郡主，还是想将郡主带回来？”

　　“她的安危我倒不担心。只是夏国使团快到了，机会难得，我想让豫桢跟着学些处理政事的方法。”

　　桢者，支柱也。

　　她将来是要成为徐国支柱的。

　　苌晏点头：“臣明白，必定在五日内找出豫桢郡主下落。”

　　*

　　是夜，晴月当空，霜白月色横撒人间。

　　千百年来，月亮就那么高高地挂着，一代代的人轮番上演悲欢离合。对于月亮来说，人间事，千古如一瞬。

　　苌晏望月良久，带着一壶酒敲开了小院的门。

　　“你……”

　　开门的是谈容安。继马车上不欢而散后，两人第一次碰面。不知如何开口的尴尬萦绕在二人周身。

　　苌晏平了平心绪，提起手中的酒壶。

　　“公仪竞死了，我想为此喝一杯，想来想去，只有你懂这份心情。”

　　错愕过后，谈容安欣然应邀，“那确实值得喝一杯。”

　　月光照在花园的假山上，两人坐在假山后的凉亭中，因为一个共同的仇敌，第一次敞开心扉。

　　“公仪竞其实算是我的师兄，我们师出同门。他比我早下山几年，我下山的时候听闻他在越国做官，所以一到越国便去投奔他。他答应帮我引荐，我苦等无果，便去参加了昭华君举办的试才会。”

　　讲到此处，苌晏饮下一口酒，嗤笑道：“当时我不知越王也在试才会上，洋洋洒洒写下十余条治国方略，自以为出尽风头。”

　　谈容安也喝下一口酒，“公仪竞不是个能容人的人，自他上位，不少人都受到打压贬谪。”

　　其中就包括兰徵的老师，兰徵为此不惜在越王寝殿前下跪求情。

　　“是啊，怪我当时年轻气盛，自信才华胜过一切。试才会后，我没等来越王的重用，倒是等来了杀身之祸。只因我的好师兄，早已将我那些治国方略呈奏越王，还倒打一耙，污蔑我为窃国之贼！将我逐出越国不够，半路派来死士追杀。”

　　苌晏笑了一下，向谈容安敬酒，“若没遇到你，我必死无疑。”

　　谈容安饮了酒，却没说话。

　　苌晏将两人的酒杯倒满，开始向谈容安发问：“我有一事一直想不明白。当年公仪竞唆使部下背叛兰徵太子，以致兰徵太子身首异处，我以为你会拼死追杀他，可你却从此杳无音讯。为什么？”

　　为什么？

　　谈容安将酒一饮而尽，压下自胸口翻涌上来的苦味，“公仪竞该死！可我不能杀他，他曾经救过我师妹的命。不管他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我都得饶他这一命。”

　　“原来如此。”苌晏默默点头，尽管谈容安只回答了一半。

　　谈容安：“你还有什么想问的，一并问了吧。我能回答的，都会告诉你。”

　　苌晏笑了笑，“不如这样，咱们互问对方一个问题，必须用真话来回答。若不愿答，饮酒一杯即可。”

　　谈容安：“好。”

　　苌晏料想谈容安对他没那么多兴趣，便主动道：“就由那我先来问吧，我想知道，你最讨厌什么样的人？”

　　他敢这么问，已经做好了听到自己名字的准备。

　　谈容安想了想，认真说道：“我最讨厌给自己做的坏事找借口的人。”

　　这回答在苌晏意料之外，却又觉得是谈容会说的话。

　　谈容安问道：“你帮助徐国吞灭越国，是为了你所说的强徐抗夏，还是为了报你当年在越国所受的屈辱？”

　　苌晏：“说实话，我离开越国的时候，心里确实是装着恨的。可是跟着丹绒公主在西南各国游历一年后，我才知道自己原来有多浅薄。人单凭想象，是无法理解苦难的。只有看过经历过，才知道战争能将人泯灭到什么程度。等我从夏国游历回来，我就知道，东南西南终有一战。以战止战的想法，便在我脑海里诞生。”

　　见谈容安没有什么要说的，苌晏沉思片刻，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有没有……后悔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