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惊春天》檀汐

11、清明（三）

　　清明正日，天公似是终于开了眼卖了他们一个脸面，那缠绵了许多日的旖旎春雨总算有了片刻止歇，饱胀的积雨云终于舍得散开，露出那背后难得一见的朗朗春日晴空来。
　　公墓坐落在城市郊野，清明四月，沿途油菜花开的正好，金灿灿黄澄澄，晃在漫山遍野深浅不一的盈盈碧绿里，透着股野生的勃勃生机。
　　秦灏天前几日刚和秦严大吵一场，自然是懒得凑他们长辈的热闹，于是舒晴秦灏远也抛弃了自己爸妈，跟他一块儿，和家长们隔开了时间去祭拜。
　　秦汝章去世有两年了，不过老头儿活到90多，睡梦中走的悄然，无病无灾，倒也不是不能说一句“喜丧”。其实对于秦汝章而言，到了人生最后那十余年，爱人、朋友……一个个的全都抢先撒手人寰，最后独余他一人，纵使他晚年安康，得享儿孙满堂天伦之乐，但小辈毕竟是小辈，与他携手共度过往岁月的人们，已经都不在了。
　　秦灏天给秦汝章楚盈之合葬的墓上了香，直接在他爷爷奶奶墓碑旁坐了下来，今日难得的晴阳照的他有点睁不开眼：“我有句大逆不道的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其实爷爷到最后，他自己倒也不一定就不愿意离开。”他嘴里咬着根随手在田边折下的狗尾巴草，“毕竟……只剩自己一个人，也很孤独啊……”
　　秦灏远给他爷爷奶奶磕两个头，擦擦眼睛站起身，他们家这几个，大概是因为他年纪最小被宠的最厉害，和秦汝章楚盈之关系最好：“大哥你要这么说也没毛病，爷爷去了那边，就能见到奶奶，还有游爷爷他们了。”
　　秦灏天眯着眼笑：“可说呢，老爷子那么喜欢热闹又爱玩的一个人，这么久才见到他们，可给他憋坏了吧。”
　　一说起游亦航爷爷游瑞平，秦灏天就忍不住的去看不远处在另外的墓前站着的人。游瑞平不比秦汝章，只有游亦航他爸游展鸿这一个儿子。而当年游展鸿早早的就把他们带去英国，远离故土，又在老爷子去世后做出抛妻弃子的事儿来，实在算不得什么太有良心的人，也不要指望他能记挂着要把他爸妈的遗骨送回故乡。还是后来游亦航想了法子把他爷爷奶奶的墓给搬回了宁城，才算是了却了游老爷子和老伴儿“落叶归根”的遗愿。
　　舒晴看着游亦航自己在那边，忍不住开口说了句：“咱们要不要也过去看看游爷爷啊。”
　　她到底还是对这几个“自己人”心软的紧，哪怕是前日和游亦航发生了那样的对话，她也还是看不得他一个人在墓前孤零零的样子。
　　当然，她也打心眼儿里的知道，她也就是瞎心软。自己这三个兄弟里，竟然有两个都对这个人爱的死去活来命都恨不得不要的，他根本一点也没有孤零零。
　　不过她那话说出来但没人接，她倒是有点意外。
　　秦灏天不接她觉得正常，毕竟经过前日游亦航的坦白，她虽还未曾寻得机会与她大哥好好聊聊，却也知道秦灏天心里无论跟着游亦航疯到什么程度，也多少都会忌惮着秦灏远，自觉不自觉的在他弟弟面前对游亦航带点回避意味，再不可能像从前那般清明坦荡。
　　可是秦灏远也毫无反应，这就有点不合常理了。
　　而且舒晴看着他，她弟弟不仅没给她的提议任何回应，甚至嘴唇紧紧的抿着，垂了头拨弄着一旁莫名在一点石砖缝隙里生硬支棱出来的几株油菜花，看都没往游亦航那边看一眼。
　　“小远？”舒晴轻轻叫了他一声，“你好像……不太开心？怎么了？”
　　她这一问，一旁的秦灏天也抬头看过来。
　　秦灏远没说话，舒晴又满是担忧的叫了一遍“小远？”
　　还是没回应。
　　秦灏天微微皱了眉：“小远，你姐姐在和你说话。”
　　听到秦灏天这开了口，秦灏远身子僵了一下，终于不再是充耳不闻的状态。
　　毕竟从小到大，哪怕他总会时不时没大没小吐槽他大哥两句，好像嫌弃的很。但只要到了要紧事上，秦灏天的话对他比秦昭还管用。
　　“没什么。”秦灏远挺僵硬的开了口，“就是吵架了。”
　　秦灏天舒晴这两个大概从小全宁城都闻名的说话十级选手，竟然同时卡壳了一下。
　　舒晴当然知道她大哥为啥哑炮，她此刻就真的很想念远在美国的全家唯一真直男——秦灏然。
　　但是此刻指望她大哥还不如指望自己，舒晴打起精神：“和游哥吗？怎么了能和我们说说吗？”她想想，“是不是还是因为之前说过的事？”
　　“啊。”秦灏远颇有些烦躁的拽着那油菜花，“差不多吧。”
　　舒晴走过去揽住他胳膊：“小远，心里有什么不舒服不痛快，都说出来，别憋在心里憋坏了，昂，哥哥姐姐都在呢。”
　　秦灏远眉头紧紧皱起：“有什么好说的……不还是之前说的那样么？莫名其妙的就回避我，我质问他，他永远是那么冷漠……”他说的委屈，“昨天从大哥家回去，他非要去北阳台抽烟，我说就在客厅抽，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要跟我较劲，非要上楼……他哪里是讲究不在室内抽烟啊，他就是不想和我呆在一块儿。”
　　舒晴听着那句“从大哥家回去”，心里“突”的跳了一下，却也只好把话说的委婉：“你别过度解读啊……游哥这人讲究起来比咱大哥都矫情是不是。”她犹犹豫豫的，“那个，你们昨天还去大哥那了？一起吃饭？”
　　“不是。昨天……”秦灏远想着前日在他哥家里的情形，彼时那诡异的情绪又有点冒头，心里更烦躁了，“昨天去找大哥说体检报告来着。”
　　舒晴呆一下：“啊？大哥体检报告不是没事儿吗？”
　　这下沉默半晌的秦灏天出了声：“你怎么知道我报告没事？”
　　“啊。”舒晴再卡一下，“那个，我昨天去医院给我爸取病理结果，正好碰上游哥了，顺口问了下。”她脑子飞快运转着，有点悟过来大概发生了什么，不禁紧张起来，“所以……大哥你体检到底怎么了？”
　　秦灏天看着她：“不要紧，有个甲状腺结节要复查，我节后就去。”
　　“哦……”舒晴松口气，转而又赶紧关心秦灏远，“哎，怎么扯远了。小远，这是小事情啊，你说游哥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了，连在哪里抽烟都要被管着，那他心里肯定也不会有多痛快啊是不是。”她玩笑道，“你们男的，不是都很需要‘自己的空间’嘛。”
　　“不是因为抽烟。”秦灏远的烦躁根本压不住，“他心里有事，但他不说。他一直都是这样……从小到大他就是这样……小时候把我当弟弟，不说就不说吧，可是后来，”他说着说着眼睛有点红，“我以为我已经努力摆脱‘弟弟’的身份了，我以为我可以在他身边做那个替他分忧的人了，现在我才发现……没有用……不管我怎么努力……好像都还是没有用啊……”他看着舒晴，声音里有哭腔，“姐姐，你知道吗，昨天，他叫我‘小远’，他竟然叫我‘小远’……这些年在一起的时候，只有我们俩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再叫过我‘小远’……”
　　秦灏远终于快要说不下去，蹲下身抱着膝，看起来委屈极了。
　　舒晴心里难受的不行，也跟着他蹲下去，环住他的肩：“小远……你真的，真的别想太多了，”她努力的安慰着，“你想想，你和游哥从小一起长大的，小时候他叫你‘小远’叫了多少年？人不是都这样嘛，小时候养成的习惯，大了也很难再改的。虽说之后你们在一起也有些年头了，但是一时疏忽了，习惯成自然，顺口就叫了小时候叫熟了的称呼，也是情有可原的啊。你真的不用揪着这个点过度解读，好不好？”
　　不得不说，舒晴这个人，安慰人还是有两把刷子在身上的，她一顿好言好语，娓娓道来，似乎还真是把秦灏远稍稍劝回来一点。
　　“小远，两个人在一起久了，又是天天生活在一块儿，难免就会有些这种小事情让心里不痛快，就像你走路走时间长了，偶尔鞋子里进个小石头，硌着脚硌得难受，很正常的。你把石子儿倒出来，再接着走，就好了，昂？”
　　秦灏远揉揉眼睛，看起来已经没有那么气了，嘴上却还是赌气似的：“可是我昨天气的离家出走，他也没追出来哄我。”
　　“哎哟。”舒晴笑了，她揽着她弟弟的肩晃一晃，“多大人了，还耍小性子呢。大家都成年人了，都不轻松的，游哥工作又是那么个性质，你说他能不累吗？你也要体谅他一些，别总想着一点点小事情就得让他怎么样的哄着，说白了他能力也有限，忙起来可能也自顾不暇，你要求他时时刻刻都要接着你的负面情绪，也是不是有点强人所难了？所以咱尽量还是自己管理一下情绪，好不？”
　　秦灏远身子动一动，嘟囔道：“好吧……”他站起身，“我过去——”他突然愣住了，眼睛直直地看着游亦航的方向，“那是游……叔叔？”
　　舒晴和秦灏天也怔住了，一起转头望过去。
　　不远处，游亦航的身边，站着一个比他甚至还要更高大一些的身影，虽然多年未见了，但可不就是年近六十还是当年那副人模狗样的游展鸿。
　　游亦航背对着他们站着，看不见他的表情。秦灏远知道这俩父子间的多年龃龉，当下就要过去。
　　“别去。”沉默了不知道多久的秦灏天居然出了声。
　　秦灏远愣愣的转过身看他大哥：“不行啊，不能让他俩单独呆着，大哥你不知道，亦航哥和他爸——”
　　“我知道。”秦灏天站起了身，随手拍了拍裤子，顺手把嘴里的狗尾巴草拿下来，“那是亦航他们的家事，让他俩自己沟通。”
　　秦灏远有点生气地看着他大哥：“他不是我们家的吗？我不是他的家人吗？”
　　他手上的戒指在艳阳里闪着光。
　　秦灏天眼睛被那光刺了一下，但他眨都不眨：“我说了，别过去。”他回身又往墓碑上一靠，重新把狗尾巴草叼回嘴里，“除非他叫，不然，谁都不过去。”
　　舒晴意识到气氛又有些诡异，秦灏天虽然一直都跟他们做大哥做的“拿腔拿调”的，但谁都知道平时那些都是玩笑性质居多，如此认真说的这么斩钉截铁不容置喙的，还是挺少见的。
　　她刚想说点什么来转移下他弟的注意力，只听秦灏远已经开了口：“大哥，你是不是觉得，全世界，你最了解他啊。”
　　舒晴觉得自己要心梗的次数真的越来越多了，她赶紧挽住秦灏远胳膊：“说什么呢你小远，你不会是在乱吃你大哥的飞醋吧，他和游哥这么多年兄弟——”
　　“是啊！”秦灏远突然打断他姐，眼睛紧紧的盯住他大哥，“你们这么多年兄弟，我没出生前你们就好，从小时候一直到后来你们出国去不同的地方，你们俩好的就跟连体婴似的从来没有一刻分开过，不是吗？小时候，除了我赖着亦航哥非要赶你走之外，他几乎都和你在一起。更不要说后来大了……在宁中的时候，只要找你，他永远也在。是不是？甚至……”他想起越来越多的往事，越说越咬牙切齿，“甚至连他没满十八学不了的驾校他都要跟你一起去！”
　　秦灏天没说话，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似乎也没什么情绪。
　　“甚至后来亦航哥回来了……哦不……亦航哥能回来，也是因为你，是不是？最开始是你俩在日本碰上，你把他拽回宁城，也是你，你说他在外面漂泊够久了你让我叫他回家！”秦灏远甩开他姐的手，往秦灏天逼近一步，“你们俩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彼此的人，对不对？了解到，有些话根本不必说，你们就知道，是不是？就好像，他能在大伯面前那样维护你，替你说你心里说不出的话，而你，你想都不用想，你只用看一眼，你就知道现在，哪怕对面是他那个根本不做人的父亲，他也根本不希望任何人过去，对吗！”
　　舒晴急得再一次抱住秦灏远：“小远，你在说什么啊……你别糊涂啊，你当年和游哥能复合，难道不是因为大哥吗？我和秦灏然，我俩只会瞎使劲，一点实质性的事儿都没干成。真正做到了让你俩解开心结的，是大哥啊……当时在东京，要不是因为大哥，你们根本没有机会把话说清楚，后来你回来，也是大哥点醒你，支持你去把人追回来的啊，不是吗？还有回来以后，这些年，大哥是不是一直也在给你们创造很多机会陪伴彼此？他到后来连打扰都不打扰了，是不是？你自己想想，好好想想，是不是这样的啊？他们是好朋友，互相了解彼此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你自己也有好朋友，你不了解他们吗？”
　　秦灏远似是又被他姐劝回来一点，但嘴上还要较几句劲：“反正他俩之间，我永远挤不进去。小时候我就只能跟在他俩后面，大了……他俩有些话也只跟彼此说。”他似是又想到前日游亦航抵着秦灏天说的咬牙切齿的那句“做鬼也不放过你”，忍不住的皱了眉，“大哥，今天我都这么说到这了，我把话索性讲的坦荡一点——你俩关系这么好，虽说姐姐说的那些道理我也都明白，我知道大概就是我自己耍性子在瞎吃醋，但我吃了就是吃了，这些年我也慢慢发现了，我没法不介意这个事情。”他看着秦灏天，“大哥，我就是很在意你和亦航哥关系亲近，你能不能，照顾一下我的心情，以后和他多保持点距离？”
　　舒晴这下是真的要心梗了，她赶紧努力笑着试图解围：“小远……你怎么还越说越来劲了啊……你自己听听你这话说的……你大哥跟游哥也没不保持距离啊，他忙成那个鬼样子，你说你在公司想找他说个事都插不进去空，他连家都不怎么回，他——”
　　她还没找补完，就听见秦灏天很平静的，似乎还是带着他那惯常笑意的声音：“不能。”
　　舒晴和秦灏远一起愣愣的看着面前那个被阳光铺天盖地照着的人，听见他说：“小远，哥哥这辈子，什么都能答应你。”他摘下嘴里的狗尾巴草，站直了身子，眼神坦然而清澈，一如此刻头顶碧空：“但是只有这件事，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