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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清明(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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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霎时间安静下来。
秦灏远颇有些怔愣的,看着面前紧紧相贴着,连呼吸都似是要交错在一起的两个人。游亦航是愤怒的,秦灏天是无奈的。
理论上,他知道面前的情形应该被解读为这俩是要打一架。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不受控的冒出一些诡异的念头来,让他忍不住的皱眉,就像此刻窗外传来因了屋内的死寂而分外清晰的沥沥雨声,有些恼人。
这春天的雨啊,怎么就好像永远下不完似的呢。
秦灏远奋力地甩开满脑子纷乱到他自己也很难说清的莫名想法,走过去拉游亦航:“亦航哥,别生气了,大哥也说了,他马上就去复查。没事的。”他抱着游亦航,瞪着秦灏天:“大哥,你也少说两句有的没的。”
“哎,我错了,我真的错了。”秦灏天认错认得比谁都快,他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笑容,但是话说的诚恳,“我保证一会儿就把体检报告从头到尾好好的研读一遍,把所有的建议都记下来,该做什么做什么,你们信我啊,真的,没下次了。”
秦灏远借着一股莫名的劲儿,把游亦航拽离了他大哥老远,才道:“这还差不多。大哥你是不是刚还在concall啊,你赶紧给人打回去吧。我们先回去了。明天什么时候出发去公墓说一声啊。”
秦灏远回到家,看着还是挺低气压的游亦航,上前抱住他安慰道:“别气了,行不行?刚才你都差点揍大哥了,他那个人总这么吊儿郎当说话不听的,是很气人,但也不至于这么生气嘛。”他玩笑道,“是不是刚才不该拉你,直接让你揍他一顿出出气就好了?”
游亦航一动不动的任他抱了一会儿,终于似是放松下来,拍拍他的胳膊:“没事了。”他见秦灏远还是不放手,又补了一句,“我去抽根烟。”
“好。”秦灏远点点头,松开手,“晚上想吃什么?家里菜挺全的,今天时间还早,我做——”
“随便点点儿吧。我也没什么胃口。”游亦航打断他,“别做了,你工作一天也挺辛苦的。”
秦灏远脸色微微一变:“外面下雨,外卖员送餐也不方便。”
“那就,”游亦航似是真的挺没心思想吃什么的问题,他眉头微不可闻的皱一下,“随便煮点面条,阳春面吧。”说着就要往楼上走。
“你去哪儿?”秦灏远叫住他。
游亦航脚步停一下,但没转身:“刚才不是说了么?抽烟。”
“抽烟你上楼干什么。”秦灏远的声音终于也不复轻快。
游亦航回头看他,依然没什么表情:“下雨,去不了院子,我去北阳台。”
秦灏远突然转身抄起桌上一个杯子,快步走到厨房放了水,又出来往茶几上“啪”的一放,那杯里的水都晃两下:“不用那么费劲,就在这抽。”
游亦航看了他一会儿,眼里渐渐带上了些无奈:“我们什么时候在家里室内抽过烟。”
“我不介意啊。”秦灏远盯着他,“这里是你家,你想做什么做什么。没有必要特意为了抽个烟还要上楼。在自己家这么讲究干什么。”
游亦航轻轻叹口气,摇摇头,还是回头继续往楼上走。
“游亦航!”秦灏远抬高了声音,“我说了就在这儿抽!”
游亦航终于彻底转过身,忍不住的皱眉:“你到底在较什么劲?”
“那你又到底在躲什么!”秦灏远终于忍不住爆发,“从大概一个月前就这样了…… 你自己说,你过去这个月在家里呆了几个晚上?大夜、小夜、手术……我以前怎么没觉得跟个医生过日子有这么难呢?这么救死扶伤心系患者,连家都不想回了?哦不,仔细想想,好像从半年前你就不对劲了。”他走近两步,止不住的颤抖,“而即使在家,你碰过我吗?我每次主动你都是那么淡淡的,连点儿回应都给的那么敷衍……你以前……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游亦航,你是不是觉得……和我在一起时间久了,就什么都没意思了?我对你,也没一点吸引力了?”
游亦航这天从中午看到体检报告开始就紧绷着一腔烦躁与怒火,刚才在秦灏天那,因为秦灏远也在,他也只能隐忍着把那脾气只发了大概四分之一,余下的都还像座山一样压在他心里。此刻再遭了秦灏远这一番追问,只觉整个太阳穴连着后脑的神经都在突突突跳的疼。
但是此刻他必须忍,他也不想吵架。
“我没有这个意思。”游亦航伸手按住太阳穴,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我的职业性质就是这样,之前在日本,比现在要忙上十倍都不止。这个道理,我觉得你一早就明白的。不说这个月,你冷静下来想想,过去几年里,我连着上夜班的事情就没有发生过吗?有时候你自己也忙,出差频繁,大家都是要互相理解,毕竟有些事挺身不由己。至于别的……那天其实也说过了,没开玩笑——你也知道三十岁和十几二十没法比。我精力不济,这也是客观事实。”
秦灏远完全没有因为他的解释好过一星半点,反而,他更激动了:“游亦航……你为什么能用这样读病例一样的语气来说着这些事啊?我们在说的不是我们的感情吗?为什么……为什么你能这么冷静?身不由己……客观事实……我们的感情在你口中为什么像一个躺在手术台上任你剖析的病体啊?”
“因为这就是事实。”游亦航还是很平静的看着他,“小远,你很快也要三十二了,我说的身不由己、客观事实,你自己也能感受得到,难道不是么。”
“你叫我什么?”秦灏远突然眼睛红了。
游亦航怔住了。
“你叫我什么??”秦灏远高声又问了一遍。
游亦航回过味儿来,微微的叹了一口气,再次按住了疼的快要炸了的太阳穴。
“你这些年……只有我们俩的时候……叫过我小远吗?”秦灏远声音颤的不像话。
游亦航知道自己应该过去抱住秦灏远,安慰他,叫他“远儿”,至少,把眼前此刻的局面对付过去再说。
但他头痛到不能思考,压抑了一下午却到底没能完全释放的情绪还在他的心底不断叫嚣着。
难忍,难忍啊。
于是他自我放弃一般回头:“我去抽烟了。”
上了两级台阶,他听见身后大门被重重摔上的声音。
别墅的北阳台是个偏露台性质的空间,不过因为装了一块儿顶棚,既能遮阳又能遮雨。
天还没有完全黑,游亦航在露台雨棚下的椅子上坐着,缓缓地抽着烟,出神地望着那暗灰色的雨,如珠帘一般沿着那棚子檐挂下来。
他们两家的别墅相连,露台也挨得近,栏杆间不过数十公分的距离。小时候玩闹时他们没少从两边跳来跳去,尤其是当时皮猴儿一般的秦灏天,爬南边阳台容易招院子里大人看见,看见就会是一顿好打,北边这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属于十分“安全”。而游亦航大概五六岁之后就再也没跳过,毕竟他小小年纪就已经初显“沉稳”,早就不稀得再和顽劣的秦大少一起“同流合污”,连和秦灏天一天到晚没完没了的打架也都是得追溯到学龄前的事情了。
此刻游亦航就那么看着那咫尺之外的隔壁露台,那边的二楼屋子里还是黑的,秦灏天应该一直在楼下没上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在看到体检报告的时候那么愤怒,也许是因为今天舒晴的那句“你不怕他抛下你半道落荒而逃么”。
他和秦灏天,这些时日,早已验证过千百遍他们对彼此至死也难放下的那份心意。他当然不会对秦灏天有一星半点再次反悔的不信任。
但他没法不害怕。怕那句“半道抛下你落荒而逃”,说的不是心,说的是人。
他想起秦灏天大学时的那场车祸。
彼时他人在英国,秦灏天又几乎把所有不在身边的人都瞒了个密不透风,直到重新又活蹦乱跳了才告诉他们——他那时大概也是和今天差不多的心情。
愤怒,恐惧,后怕。
他以为那是因为他第一次发现死亡可以离自己这么近。
等他后来自己在火灾急救中被困,也得以直面死亡的时候,他终于发现,原来,他怕的不是死亡,他怕的是被丢下。或者说直白一点,被那个人丢下。
这个世界烂透了,如果不是你喜欢,我根本不想看它一眼。
但是你这么喜欢的世界,你怎么能不想着可以多点时间好好看看呢?
他掏出手机,给那人发了个“。”
很快便收到回复:航儿,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我给你跪一个好不好,你别生我气了行不行。
看来秦总已经没在忙了,游亦航给他发语音:“好啊,你跪。”
秦灏天:……你自己一个人呢?你在哪,怎么听着在外面?
游亦航还是懒得打字:“我在北阳台呢。”
一秒后语音电话打过来,他有些意外的接起:“你干嘛打电话。你不在家?”
“在呢,在楼下,现在上来。”
秦灏天的声音听着倒确实像是在爬楼,游亦航笑了:“那你着什么急打电话。”
“急啊。我刚才没能好好道歉,当然急啊。”秦灏天说着已经走到了北阳台边,伸手拉开门。
游亦航看着那个身影出现在对面的露台上,天色到了最昏暗的时刻,他只能看得清那人隐隐绰绰的剪影。
其实以他们现在的距离,稍稍抬高一点声音就能正常说话,但他没有挂掉手里的电话:“哦,那怎么叫好好道歉?”
“听你的。”对面答得爽快,“你怎么样才能不生气,我就怎么道歉。”
游亦航轻笑一声:“不是说跪么?”
“哎,现在也可以跪,但是就这么跪,你不觉得有点亏么?”
游亦航听懂了,笑出了声:“好啊,你说的,记住了。到时给我好好跪。”
“君子一言。”秦灏天毫不在乎的样子,他顿了顿又道,“小远没在家?”
游亦航不欲多言:“出去了。”
“哦,他刚才……他回去了没说什么吧?”
“他以为我要揍你。”
秦灏天“哈哈”一笑:“是吧,别说,我刚才也以为你要揍我。”
“揍你太便宜你了。”游亦航握着手机,从椅子上起身,往前走两步站到雨棚边缘,他伸手接住那不住滚落的雨水,望着雨帘后那个暗色的身影,“我他妈想干。死你。”
耳畔雨声嘈杂,但游亦航似乎依然能听见那头传来秦灏天略显凌乱的呼吸声。
“航儿。”他听见那人唤他一声。
“嗯。”
“你跳过来。”
游亦航低低的笑了:“雨天湿滑,虽说离得近但也到底是二楼,你这么不怕我摔?”
“你不会摔的。”秦灏天说着,也往前走了几步,但他直直地走出了雨棚,走进了雨里。
他站在露台栏杆边缘,挂了电话,朝游亦航伸出手:“我在这里。你过来,伸手,我就能拉住你。”
原本响在电波里的声音,此刻真实的穿过雨雾,落在了耳畔。
游亦航也收了手机,往前走进了雨里。
他们隔着栏杆,隔着悬空的空隙,隔着雨。
但他们伸手就能触到彼此,紧紧交握的手,爱人近在咫尺。
惊蛰那夜突如其来的雨,浇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却也阴差阳错的,浇出了一片被掩盖许久的真心。
时至清明,他们坦然的走进雨里。
彼时雨水还凉意刺骨,而今却只余温润满心。
爱人再不会远在天边。
游亦航拉着秦灏天的手,一把迈过了那段,他大概从五岁之后就没有再迈过的栏杆。
他刚一落到地,就在雨里迫不及待地吻上了那个,大概三十年前就在露台这端朝他招手的人。
清明雨水,雨水清明,纵情地冲刷着天地。
是否可以将那“辜负”“伤害”“罪孽”……所有被认为是“污秽”“肮脏”的东西,冲刷干净。
我不要和你一起躲雨,我要和你一起站在雨中。
毕竟,万物生长此时,皆清洁而明净,故谓之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