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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谷雨(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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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游亦航终于等到那句他心心念念的“航儿”,秦灏天已经在ICU躺了整整两周。
秦灏然不愧是他们家学历最高的,一语言中那个“3至14”里的3,就是个纯纯的安慰性质的摆设。而且不仅3是摆设,连“至”也是摆设。
秦灏天入院那日正好是谷雨,春季的最后一个节气。等他醒来,谷雨也走到了尾声。
春天就该结束了。
游亦航看着面前苍白如纸,但却确确实实是睁开了眼看着他的人,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
大概是已经在无尽的等待中悬空太久,他整个人都被无边无际的失重感笼罩着。于是直到了这真落地的一刻,却依然是恍惚。
老天把面前这个人摁到了“危险期”的最后一刻,却也还是放了手,那是不是说明,给他游亦航的判决,也到底还是个有期徒刑?
秦灏天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眼里也写满了迷茫,他见面前的人一动不动,又唤了一声:“航儿?”是疑问的语气。他试图动动身子,似是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毫无力气,忍不住的皱了眉:“我……我在哪儿?我怎么了?”他目光在自己身上迷茫的转一圈,又落回游亦航:“你……怎么看起来好像不一样了?”
游亦航听着那话,理解为自己这十几日来几乎是不眠不休,必然是不修边幅的憔悴样儿,于是轻哼了一声:“怎么,嫌弃我?”
“啊?”秦灏天更迷茫了,不过他下意识的就开口:“你这说的什么屁话,我嫌弃谁也不会嫌弃你啊。”他再一次的看向自己,眉头又一次皱起:“我……在医院吗?发生什么了?”
游亦航当然知道昏迷那么久的人醒来会有些记忆错乱与恍惚,他走过去看床头机器上的数字:“没什么,都过去了。”他伸手按铃,“我叫护士和医生过来。”
秦灏天似乎是想挣扎着稍微动一下,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那个能力,他颇为懊恼的伸手挠头:“哎?到底什么情况啊这是——”然后他就愣住了,手停在头上:“我头怎么了?我头发呢???”
他那表情实在是有点滑稽,游亦航失笑:“你脑袋开了个瓢,命都差点没了,还在意头发呢。”
秦灏天杏眼圆睁:“我靠!不是吧!这么严重?我到底干嘛了我?”他满脸写着着急,“有镜子吗?你快拿个镜子来我看看。”
“别看了。”游亦航插着兜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嘴角挂着笑,“看了你更郁闷了。头发而已,会长出来的。”
“哎!”秦灏天烦躁的叹一声,“那哪行啊,长出来太慢了啊!不行,我得带个帽子,还是去搞顶假发?”他想起什么似的,“哎,航儿,你把你那帽子给我吧,就我去年送你的,你打碟时老爱带着的那个,那个好看!限量版呢。”
游亦航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你……说什么?”
秦灏天瞪他:“就那顶啊,黑色的棒球帽。”
“你……”游亦航眼里浮起惊疑不定与难以置信,“你说你什么时候送我的?”
“啊?”秦灏天再愣一下,“去年啊,去年你生日啊。”
他俩互相瞪着愣愣的对视了几秒,终于意识到了点什么的游亦航轻轻的开了口:“灏天……你……记得你现在几岁?”
“十七啊。”秦灏天还是瞪着他的大眼睛,“你干嘛?什么意思啊?你是嘲笑我幼稚吗?不是,我都没头发了,我戴个帽子挡一挡怎么了。我送你的帽子,你的也是我的,我就不能带了?”
游亦航闭了闭眼,苦笑了一下,再一次的,说不清了自己的心情。
作为好歹也在神外做了这些年的医生,他当然知道,做完脑部手术后苏醒过来的患者,会有产生记忆混乱,甚至失去记忆的可能。
这也许是暂时,也许是永久。谁也说不好。
他经手或研究过的案例里,也不乏有一些,短则三五年,长则七八年,甚至可能十几二十年……也都没有再想起来任何的例子。
秦灏天啊……你可真是废话太多了……天天嚷嚷着要回到十七岁回到十七岁,那现在,是不是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一语成箴”,“得偿所愿”?
而这,到底算是命运的残酷,还是垂怜?
你“回到了”你想要的时间,但是你又知道,作为代价,你丢掉了什么吗?
游亦航看着秦灏天,突然止不住的笑了起来。
他笑的秦灏天愈发莫名其妙:“不是,啊,航儿!你不想给就不给吧,你这是在嘲笑我吗?”他努力的抬起了插着吊针的手对着游亦航点了点,“谁都能嘲笑我,你不能,知道吗?”
游亦航根本没法止住自己的笑,他整个人都在抖:“哦,为什么不能?”
“因为你是我最好的兄弟啊!”秦灏天再一次瞪大了他的眼睛,“这种屁话你还要我讲出来?”
游亦航笑的闭了眼,他感到有什么东西从眼角飞快的滑下来。眼泪,不应该是带着人的体温么?为什么此刻它滚过脸颊,感觉着是如此的冰凉,甚至比那惊蛰夜他冲过去按掉秦灏天的花洒时,也落在他身上的冷水还要刺骨。
我是不是该庆幸,庆幸至少你没有丢掉你全部的记忆,庆幸我还在你的心里——至少还是那个你最好的兄弟。
你果然是可以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秦灏天,你发明不了时光机,但你竟然也能有办法自己回到你心心念念的十七岁——
只是把我一个人留在了“今天”里。
你说,你想带我离开这里。
你说,陪我一起下地狱,你心甘情愿。
你说,我永远都别想跑。
你说,如果没有生路,和我一起死,就死吧。
你说,你秦灏天,是因为爱我才有意义。
你说,我过来,你伸手就能拉住我。
可是你全都不记得了。
我与你同在车厢中私奔般恋爱,你没有下车,你只是一路倒车,将一切都倒回了原点。
原来老天给的判决刑期,还是遥遥无期啊。
医院办公室里,主任对着游亦航叹口气:“小游啊,这个事情你其实根本不用我来讲,是不是?对于我们医生,我们能做到的,我们了解到的,我们所能掌控的,已经在手术做完的那一刻就停止了。我现在又能告诉你什么?在那之后,每个人会变成什么样子,坦白讲,是天意。”他摇摇头,“医生不是神,说是说救死扶伤,但我们到底还是能力太有限了,人类,是个神奇的东西,即使到了医术所谓’发达’的现在,又有多少是我们能力范围之外的,这个,就算别人理解不了,你不应该不理解啊。”
游亦航“嗯”一声,沉默半晌,最后也还是说了声“谢谢主任”,转身走了出去。
秦灏远那天说“还有比让我大哥不生不死对你更好的惩罚吗”,到底还是太过善良了一点。
有啊,当然有,这不就来了吗。
他走到秦灏天病房门口,看见屋里乌泱泱的人,停下了脚步。
舒晴最先转过头看到他:“哎!游哥回来了。”她也是满脸担忧,“主任怎么说?”
游亦航抬一下嘴角:“和我一样——没什么可说的。”
“唉。”舒晴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她神色复杂的看着她大哥,“你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吗?”
秦灏天当然已经被告知了自己现在早就不是十七,不仅不是,他已经两个十七都不止了。
他满脸遗憾:“啊……努力了,但是真的想不起来啊。”可能是毕竟心智也跟着记忆一起回到了十七岁,他大概是全场心情最轻松的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哎,可是好像还挺好玩儿的啊,不是吗?就好像——好像我穿越了,然后看到了你们十七年以后的样子!”他竟生出几分兴致勃勃的样子,“哎,所以我三十五岁时候什么样?我给我爸顺利接班了吗?我爸还天天叨叨我不停吗?咱们几个关系还一样好吧这个我觉得肯定不必说了我对未来的我有信心,哎你们都怎么样?做什么工作了?成家了吗?”说着说着又“哎”了一声,“那我呢?”
他看着所有人都突然间变得一脸古怪而欲言又止:“怎么,我还打光棍呢是么?啧,我行不行啊。”不过他也就这么轻飘飘的带了一句,又满脸兴奋的看着面前的人:“嗨,无所谓了,只要我们几个还这么好就行。我看你们这样儿,就知道你们这几天关心我关心的快不行了是不是?那说明我们关系还是一样好——而且更好了吧对不对!不是都说,日久见人心嘛。我们十几岁就那么好了,这再过了这十几年,那不是就跟那茅台一样,越放越带劲儿了!”
舒晴突然止不住的哭出声:“大哥——”
秦灏天愣一下:“我靠,晴你叫我什么?你竟然肯叫我大哥了?”他挑挑眉笑的得意,“看来我这些年,对你很好啊,连你都对我心悦诚服了?”他又望向秦灏然秦灏远,看着他们也是发红的眼睛,哄道:“哎,你们也是啊,别担心了!我这不都醒过来了吗?而且我自己感觉很好啊,分分钟,分分钟我就能下床去给你们表演个三步上篮好不好?别担心了你看你们都憔悴成什么样儿了,这下能不能回去好好休息了?一会儿过了探视时间就赶紧走吧,走走走回去睡觉去,不睡好了谁都别再来。都过去了,不至于,不至于啊!”
秦灏远咬着下唇,终于还是没忍住眼泪。
秦灏然伸手拉住他大哥,开口声音发颤:“你先别管我们了行不行,我求你了。”
秦灏天又去跟长辈们哈啦,爸妈二叔小叔姑姑姑父的挨个叫了一遍:“我觉得我都根本不用问你们现在怎么样——你们冻龄啊!跟十几年前一点没变哎,要不是看着灏然他们几个我可能还根本不敢相信已经是十七年后了!”他说着得意起来,“所以你们是不是早就退休了?肯定是,没了工作的摧残人就是可以永葆年轻啊。那是不是说明,我这班接的,还不赖?”
骆凌霄哭着一把抱住他:“小天,你很好,你这些年做的一直都很好。”
“哎,妈,轻点儿。”秦灏天笑着拍拍骆凌霄的背:“那就好啊,那就好,您儿子没给您丢人。”他抬眼望着秦严,“爸,您觉得,我还行吗?”
秦严深吸一口气,抑制着声音里的颤抖:“行。”
秦灏天一下子放松的笑开了,他的目光终于落到一直在人群外站着的那个人,挑挑眉:“航儿,你当医生了!他们都告诉我了,你去了剑桥,还去了东大!还在日本当过医生,现在是这里神外的新星!是不是?太好了!”他的笑意更浓几分,“我就知道,你想做的事就都能做到,你是我认识的最优秀最厉害的人。这些屁话我都懒得说了。我这辈子信不过自己都会信你。”他说着又忍不住得意,“不过我自己也不赖是不是?我们俩,也不算辜负了‘宁中双子星’的名头是不是?”
一旁舒晴几乎是放声大哭。
游亦航站着没动,他红着眼笑着看那个一脸止不住得意的人,看向他三十五岁的身体里十七岁的灵魂:“老秦,你他妈就是废话太多。”
长辈们确认完秦灏天已经度过危险期,就离开了,给他们几个小的留点空间。
秦灏远虽然还是根本不想见到游亦航,但也还是留了下来——他也是真记挂他大哥。
秦灏天恶补完自己这十八年,真是比他当年在日本偶遇游亦航听他说分别那些年自己的事更加的消化不良——当然,他也不记得了。
不过再消化不良也拦不住臭屁的秦大少一脸感慨中带着得意:“我还挺厉害啊……”
他得意完又开始忧心忡忡:“那现在该怎么办啊,我还能想起来吗?我现在这个智商也跟着一起回到十七岁了,哪还当的了你们口中的那个秦灏天啊,万一我一直想不起来,那秦楚……”
舒晴打断他:“有我们呢。”她笑的很甜,“大哥,秦楚CMO的位置,能留给我吗?”
秦灏天一下愣住:“你刚才说你自己的时候,不是说你较劲十几年都不愿回家帮忙么?”
“你也说了我是在较劲——那我不较劲不就完了吗。”舒晴笑眯眯的,“小远之前也和我说,我想做市场,秦楚又不是没有市场部。啊,”她想起什么似的,“就是遥总不知道会不会服我,她那么业内闻名的一个人可是为了大哥你才愿意来秦楚的。”她自己说着又挺一挺胸,“不过我会努力证明我自己的。大哥你当年最开始接班的时候不也没人服气么,多少元老明里暗里的给你使绊子,你都熬过来了,我作为和你‘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妹妹,我也不能输是不是?而且我是不是说过我大哥我挺?哦,你不记得了。”
还没等一脸感动的秦灏天说出个什么来,秦灏远也开了口:“我当然就更不用说了。”他很平静的看着他大哥,“我手头上这些业务早就已经稳定了很久了,再替你分点忧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你也不用担心我对没有做过的业务板块不熟——当年去香港替你处理JV的资金问题我不也不辱使命么。哦,算了,你反正也不记得了。”
秦灏天十分感慨的看着他最小的弟弟:“远啊……我可真是……打死我也想不到,最后回来帮我的,唯一帮我的,竟然会是你?”他愤愤的看向秦灏然和舒晴:“你俩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当哥哥姐姐的?”
舒晴嚷嚷:“我刚才不是已经表态了嘛!我回来,回来还不行吗!”
秦灏然也赶忙表忠心:“我……我虽然只会教书,公司里的事情大概率帮不上忙了,但是我可以回宁城啊!Elena本来就特别想来中国生活,她说宁城历史悠久,是她梦想中长居的地方。我可以回宁大教书啊!我好歹也是个藤校phd,是吧!宁大不会看不上我的。”他笑着看他大哥,“那俩替你分忧公司的事,我替你分忧家里,怎么样,是不是完美?”
一群人都还挺满意,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了。
就听秦灏天有些莫名其妙的开了口:“不是在说秦楚吗……家里又有什么好分忧的?”
气氛一下子又变得有些尴尬。
最后还是素来最“识趣”的舒晴开了口,她看了一眼一直在一旁没什么表情,一言不发的游亦航,一手一个的拉了她那另外两兄弟:“哎,时间不早了,咱也该走了,大哥你先好好休息吧,你就当,给自己放个长假了,我们几个前阵子还在那排着队的劝你休假呢,这不正好了么。你赶紧的,先别在这忧国忧民了,踏实躺两天。我们回头再来看你昂!”
病房门被轻轻关上,适才热闹欢乐的气氛一下子变的安静下来。
窗外不知何时起了一阵风,吹的一扇半开的窗子往窗框磕了一下。游亦航起身,走到窗边把窗合上,看见那玻璃上已经被划了道道雨线——又下雨了。
他关了窗户,却也没动,就站在那窗边,默默的看着那窗外的雨。
过了一会儿,身后病床上的人轻轻唤了他一声:“航儿。”
他“嗯”一声,没转头。
“你是不是不太高兴?”他听见那人问他,“一直也没说什么。”
“你想我说什么。”他听起来有些漠然。
“啊?”秦灏天愣了一下,毕竟他那只剩十七岁的记忆里,似乎没有这样的游亦航,他不知为何就有些没来由的难受,开口便也不似一贯和游亦航那毫不客气、横冲直撞的说话风格,显得有些小心翼翼起来,“就是……就是比如刚才说万一我一直想不起来——”
“没有万一。”他听见窗边的人冷冷的开口打断他。
秦灏天又一次的愣住了,他看着那个人转过身,面无表情,但是眼角有微微的抽动,那么看着他:“秦灏天,你他妈敢给我想不起来试试呢?”
“哎!”秦灏天有些着急,“航儿你别生气啊!我努力,我努力行吗?”他的声音渐渐的低下去,“其实说实话啊,最开始那阵儿新鲜劲过去,我自己也是真的有点不舒服的——他们一口一个’你不记得了’,听的我堵得慌。”
他看起来实在是有点委屈,游亦航一下子就心软了,他也叹口气,走过去在床边坐了:“慢慢来吧,你这种情况也不是孤例。”
秦灏天见他又回来,一下子又开心起来:“哎,我对我自己有信心!你也要对我有信心。”他看了一会儿游亦航,大概面前的人到底是和断层了十七年记忆中的少年挺不一样,他忍不住感慨,“航儿,说真的,看到我和你这么多年都还是跟以前一样好,我好开心啊。”
游亦航心漏跳一拍,也看着他:“你这什么话。你之前不是还斩钉截铁的说,你对自己有信心,毫不怀疑我们几个肯定还和之前一样好么?”
秦灏天的目光一秒都没离开面前的人:“那是说和他们。我们俩……我说不好……其实我,唉,怎么说呢,我觉得,哦不,应该说,17岁的时候我觉得,觉得……我好像总有一天会失去你似的。”他说完就笑了,“什么莫名其妙的想法啊是不是,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好笑。”
游亦航整个人止不住的抖一下,他微微颤抖着开口:“你什么意思。”
“哎,不是,我不是对我们的友谊没信心啊。就是——”秦灏天似是认真的想了一会儿,才开口,“航儿,你从小就那么成熟又沉稳,虽说咱俩一起长大,也算是无话不谈吧,但其实坦白说,你不觉得大部分情况下都是我在叨叨叨么?我这个人话多,我自己也知道。你老嫌我幼稚嘛,也不稀的和我说太多心里的事。我也一直觉得,咱俩之间,信任度早就满格了,那我也自然是你不想说的事我肯定不会逼你说,我相信你自己可以处理好,我只需要让你知道我这个朋友永远都在那,就好了。但你不说,我其实也知道——哪有人会没有心事的?那情绪这种东西,它就是应该释放嘛,大禹治水还知道宜疏不宜堵呢,虽然说,和我这个不靠谱的说了也没什么实质性的作用吧,但说出来了,至少心里能好受些,至少……”他又思考了一会儿措辞,“会觉得有人和你一起了,对不对?”
我和我的弟弟妹妹,我们是血亲,这是无法改变的。
但是我和你……都说,人长大了,是会走散的,那我们,能不能不走散啊?
游亦航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失神的望着他。
秦灏天看起来有些恍惚,眼神落到窗外已经被暗沉的天色染成的一团漆黑:“所以啊……我就想,我们俩现在,哦不对,是说当时上学的时候,我们俩能形影不离的,每天都在一块儿,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打球一起玩儿乐队一起做所有喜欢的事儿,但是不是未来……总有一天会分开的?我就总想,我们大学能在一块儿吗?大学毕业之后呢?你脑子那么好,你肯定是要一直读下去的吧,我可不行,我连研究生都不想念啊。那我们……是不是就早晚会走上,不一样的人生轨迹啊?那到时候,就肯定没法天天和你在一块儿了,那我们还能像现在这样好吗?我对我自己有数,我肯定是哪怕跟你隔着万水千山我也会还是一样的叨叨叨,还是把你当作我人生最好的朋友,可是你……你如果还是像现在这样,不爱说自己的事儿,什么都想着自己一个人解决了,那我……我也没办法知道你的各种事,更不要提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在你身边的时候可以感受,但是分开了之后呢?我是不是就会因为那些距离,时间,那些我无能为力的事情……慢慢的从你的生命里缺席了啊……”
游亦航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不受控似的,问出了那个惊蛰夜,他望着那红灯倒计时一般的读秒,同样的问题:“如果是那样的话,会遗憾么?”
然后他亦是听见了,仿佛往日重现一般,分毫不差的回答:“何止是遗憾啊……我大概会觉得我自己白活了。”
他终于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原来,回到十七岁的秦灏天,和被留在三十四岁的游亦航,这不是老天给他的惩罚刑期。
这就是命运的垂怜,命运,又给了他们一次机会。
其实挺不公平也挺不讲道理的不是吗?游亦航想。在他们过去坦白心意的这两个月里,从惊蛰到谷雨,都是秦灏天在道歉,秦灏天在自责,秦灏天在后悔。为了十七岁,那个一无所知的自己。
那,十七岁的游亦航呢?
毕业舞会他隐晦的暗示最后只是化为一句玩笑般的戏言,毕业典礼他状若无意的随手将那颗纽扣塞进了那个人口袋里——他有很多理由,有很多借口,秦灏天只交女朋友,秦灏天会照顾秦灏远的情绪,秦灏天把他作为秦家长子的责任看的比什么都重……自己开口,只会加重他的负担,徒增他的困扰。
但,那又怎么样呢?
说到底,他开口了吗?
所有预想的困难和预设的阻碍,到头来还不都是因为他不够勇敢。
就像在清明落雨的那个露台,哪怕你的眼前是全世界的滂沱大雨,哪怕你面对着沟壑悬于空中,你又怎么知道,你往前,就一定不会到达那个人的身边?
他想起高中那个毕业季的尾声,已经成年的他们在无尽的酒精里欢度着青春最后的疯狂。他和秦灏天被同学们起哄着拼酒,非要比出个第一第二来,最后还是秦灏天先喝趴下了,游亦航送他回家,他在车上睡了一觉,到了家门口又突然醒过来,非要拉着游亦航去湖边走走。
其实他还是醉的头昏脑胀的——说是走走,整个人都差不多挂在游亦航身上,脚下步履踉跄,他大笑着,七七八八的说着过去几年青春的趣事,又胡乱憧憬着未知的未来。
直到他终于走不动,耍赖般的躺在了草坪上,还一把把游亦航也拽下来一起躺着。
游亦航听见那个人说,航儿,就要分开了,好舍不得你啊。
他忍不住,偷偷的拉住了那个人的手。
然后那个人翻过来,手撑在他的身侧,用那双亮闪闪的眼睛看着他:航儿,怎么办,是不是因为我太舍不得你了,我竟然,想亲你一下。
那一刻,他的呼吸都停滞。
他到底也是喝了不少酒,多少是有些不受控,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吻上了面前的人。
那是一个,被他偷偷藏在了十七年前宁城夏夜里的,秘密的吻。
因为到了第二天他们醒过来,那个吻,就只有他记得了。
那是游亦航第一次见到秦灏天醉。直到十七年后,惊蛰夜,雷电至,像是命运安排好的旧幕重演。
这一次,他们做了更疯狂的事,不过第二天,记得的终于不再是只有他一个人了。
游亦航想,秦灏天在高中毕业聚会上唱的歌叫什么来着?哦,《园游会》。
多希望话题不断园游会永不打烊。
园游会影片在播放,这个世界约好一起逛。
那他自己唱的是哪首来着?
哦,《开不了口》。
你对我有多重要,我后悔没让你知道。
可是到底又有什么开不了口的?
明明就是,没有你在我有多难熬,没有你烦我有多烦恼。
十七岁的他,选择缄默,选择不开口。
如今他再跨过一个十七岁,他不会再开不了口。
游亦航怔怔的看着面前的秦灏天,在他昏迷的这些时日里,他曾无数次的想,等他醒来,他们会做什么。
秦灏天一个术后刚度过危险期的病人,他们当然不可能放肆,但至少,他可以给他一个吻。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们就像是所有的普通朋友那样,静静地相对坐着。
这个人,差点就要从他的世界下车,半道抛下他而去了。
而如今他好不容易回来了,他那满腔的欲望没得发泄就算了,竟然连找那人讨一个吻,都做不到吗?
这也太操蛋了。
他秦灏天可以自顾自的回到十七,那凭什么游亦航不可以?
他不是早就已经说过了么,你想都不要想摆脱我。
他想,即使他自己烂得彻底,那到底,秦灏天也是值得天父体恤的好人吧。
于是老天给他们一个机会,一起重返十七岁。
他曾跟舒晴说,哪怕你有机会回到过去,你就一定会想要改变什么吗?
直等到了他自己,再一次的,他发现他这个人啊,说起漂亮话来还真容易。
于是游亦航起了身,他一手扶上秦灏天的脸,逼近了看他:“我们俩这些年啊……可不止是和以前一样好。”
“啊?”秦灏天有点懵的看着他。
“想知道我们现在到底有多好么?”游亦航说着吻下来,“我这就告诉你。”
谷雨尽,春过也。
“春光满眼万花妍。三春景致何曾见。玉燕双双绕翠轩。蝶儿飞舞乐绵绵。百花争吐艳。绿柳娇嫩倚池畔。随风曳展心忧岁月变迁。一朝美艳化烟,叹春光易逝愁深牵。看牡丹亭畔有花。且待我荡上东墙。唤取春回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