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无苦福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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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家老宅。
辛野苏醒时，一个穿紫丝绒长裙的陌生女人坐在他床边刺绣，见他睁眼，立刻拿靠枕过来，扶他坐起，摆好小桌，端起床头柜上的彩釉汤碗放在小桌上，又叫外面的佣人准备饭菜，随后才亲切地同他介绍：
“你好，我是辛雨追的妻子，梁雨浓，你的叔母。你现在在辛家，如果身体不舒服，或者有什么需要，尽管和我提。”
叔母？
辛野隐约记得，他叔叔辛雨追和梁家定亲后迟迟没结婚，故而他上辈子从没见过梁雨浓。
“叔叔呢？”
他一开口就感觉嗓音嘶哑，端起汤喝了半碗，接着说：“居然是叔叔救了我？”
梁雨浓并不邀功，说：“雨追帮家主办事去了。他和桓霁阳一同保的你，不然就凭凌黎君那不懂变通的榆木脑袋，才不会放过你。”
师兄不认我。
辛野有些失落。
梁雨浓见他情绪不佳，便说故事一样，把他昏迷后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辛野呆呆地听，过了许久，掩面道：“我身上有一道召鬼符，应该是桓霁夜画的。”
“我看看。”
梁雨浓小心撩起他腰间的衣服，端详着，说：“没错，这画法和我见过的桓霁夜的真迹一模一样，而且我瞧着里面还叠加了锁魂的材料。”
“桓霁夜分明是捉鬼世家的家主，却刻意与我结下因果，我何德何能……”
“我听雨追说，你从前与他、桓霁夜玩得最好。”
梁雨浓放下衣摆，宠溺地摸摸他的头，“他俩都是重情重义之人，我想，他召回你，应当是为了帮你完成执念。”
辛野说：“从前的许多事我都忘了，麻烦叔母给我讲讲。”
“好，但我久居闺阁，恐怕知道的不全，你将就听。”
“无妨。”
梁雨浓便讲起百年前的故事。
在她的只言片语中，辛野靠几块记忆碎片拼凑出零零碎碎的往事。
辛野第一次去阳尘观，是在十岁的冬日。
“小野，过来，有件事对你说。”
听到父亲呼唤，蹲在书房外走廊看雪的辛野答应着“就来”，站起来拍拍衣袍，一面小跑到书房。
父亲正在画梅，身姿清雅。
其名满江雪，入赘辛家，但并非另有所谋，而是对烟雨楼上望江水的辛雨莲一见钟情。
辛雨莲和满江雪都很喜欢画梅，尤其喜欢在冬日赏梅后来书房作画。辛野进来时，满书房都挂着傲雪红梅。
“爹。”他唤了一声，“你叫我？”
满江雪头也不抬，说：“你娘叫你到阳尘观去。”
“爹啊！”
辛野急忙跑过去抱满江雪的腰，惹得满江雪惊呼：“我的画——”
“我为什么要去阳尘观，在家学炼丹不好吗？”辛野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听说阳尘观的道士都过得很清苦，我不想去。”
“啧，你小子。”
他爹惋惜地看着差点完成的红梅，放下笔，把他从后腰薅到身前，拍拍他的肩膀。
“是你娘做的决定，我也不懂，有问题问你娘去。”
满江雪是普通人，不修道，对道士之间的事一窍不通，辛野不指望他能给出解释，他只想找个能帮他赖着不走的说客。
辛野委屈：“爹，你舍得我过苦日子啊？”
“你们这是做什么呢？”
辛雨莲缓步而来，跨过门槛时略微低头，双手提起水蓝织金裙摆，头上翠玉摇摆。桃花眼微弯，世家小姐的矜傲在见到满江雪和辛野的瞬间化为柔情。
“娘！”辛野瞬间转变了撒娇对象，跑去拉辛雨莲的手，“为什么要我去阳尘观啊？”
辛雨莲摸着他的头，叹了口气。
“你有这个天赋。”
……
辛野死前想，要是他没有这种天赋就好了。
……
十五岁，腊月。
辛野与辛雨追、桓霁夜坐船来到白雪皑皑的湖中央，俄然风雪大作，船角风铃叮当作响。
辛野推开窗户，望着湖面。
一片纯白，他们驶来的方向留下蓝灰碎冰。
寒风吹拂他的额头，不多时，他脸颊冻成粉红，手指发白，恋恋不舍地关窗，回身。
船内有一炉火，船夫煮着茶水，小桌上摆着精致糕点。
辛雨追名义上是辛野的叔叔，但和辛野不差几岁，私底下不讲辈分，常和辛野一起玩闹。
辛野时常觉得这个叔叔不太正经，此次更甚。
船在湖中停下，辛雨追探头望去，前后左右皆离岸甚远，放下围帘，神神秘秘地掏出一瓶酒。
“这是什么？”
辛野好奇，拿起来看了一圈，打开瓶口，香味顿时飘散出来，桓霁夜夺过，深嗅一口。
“是米酒。”
桓霁夜挑眉，和辛雨追勾肩搭背，“你们家不是不让未成年喝酒？”
“嘘，我偷偷买的。”辛雨追倒了两杯，招呼辛野，“小野，你喝不喝？”
辛野有些犹豫。
他好奇米酒是什么味道，但家规……
“来嘛！”
辛雨追给他也倒了一杯：“米酒度数低，咱们今晚不回家，明天酒气散了，我姐不会发现的。”
桓霁夜也跟着笑：“你也十五岁了，尝一点呗。”
他端起辛野的青瓷杯，递到他唇边。
酒水微凉。
辛野盯着近在咫尺的脸。桓霁夜笑意更深，另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几乎是强迫他张开双唇。
辛野在他们的怂恿下小口品尝，米酒清甜，没有丝毫苦涩。
他饮下一杯，又倒了一杯。
三人喝着米酒，吃着糕点，最后昏昏沉沉地睡倒在船上。船夫给他们盖好被子，扑灭明火，坐在炉边休息。
回想起来，正如《喝火令》：拂面东风冷，漫天春雪翻。醉归不怕闭城门。一路琼瑶，一路没车痕。一路远山近树，妆点玉乾坤。
……
桓霁夜抱着怎样的心情下阴、画下召鬼符？
辛野不知道，也无从得知。
……
十六岁，初春，冬雪消融，梅花残存。
是年秦淮地区连续降雪三个月，百姓受冻还要挨饿，怨声载道，然而直到有人冻死饿死，县官依旧毫无作为。
这一年，不少道士下山救人。
辛野离家返回阳尘观，在路边看到残雪中有澹台家的道士服。
他吓了一跳，连忙把雪中的人挖出来，仔细一看，似乎在哪里见过。
他想起来，这人好像是一个落魄贵族，巧合与澹台家的女人结识，入赘澹台家，改名澹台征。
还有呼吸。
辛野把人送到附近医馆，正准备叫大夫，却被此人抓住手腕。
他回头。
澹台征目光幽深，露出诡异笑容。
……
澹台征，就是后来的久弢。
辛野将他送到医馆时，不知道他已经是个死人。
后来被夺舍、屠杀阳尘观之事，他永远不会忘记。久弢操控他的身体时，他的魂魄就在体内看着。
看师兄、师弟、师叔相继死去。
看那把心爱的长剑因自身恨意染成漆黑。
看久弢杀完人后砍下他的手臂作为纪念品收藏到储物袋里。
……
如果没有帮他，我会度过怎样的一生？辛野幻想过，但那些幻梦只会被现实轻轻击碎。
梁雨浓听了他的故事，一阵唏嘘。
“你实在是受苦了。”
门“吱呀”打开，两位佣人携来食盒，在桌上布菜，很快红玉翡翠并齐，香气扑鼻。梁雨浓卸下小桌护着辛野下床，也跟着动筷子。
正吃着，辛雨追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一大帮人。
“听说你醒了，这些人都要来看。”
桓家捉鬼需要的材料法宝都轻巧便携，辛家则与桓家不同，炼丹需要的丹炉各个重几百上千公斤，轻易不能挪动，因此，辛家血亲大多一起住在老宅里，只有个别喜欢清净的才会搬走。
这回辛雨追把死去多时的侄儿带回来照顾，整个家族都过来看热闹。
桓霁阳也在，被好奇心重的辛家人挤到后面去，好不容易才进门，看到辛野身上的伤虽然又增加了，但已然没有生命危险，松了口气。
辛野这边就有些尴尬。
想起先前为了伪装还喊过桓霁阳“爸”，结果人家早就看出他不是桓良。
此时见面，他不知该如何称呼桓霁阳，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起身请他同坐，等桓霁阳在他身边坐好，他说：“多谢，如果没有你相救，恐怕我昨天会魂飞魄散。”
桓霁阳依旧谦虚：“只为完成兄长遗嘱罢了。”
辛雨追与梁雨浓耳语几句，梁雨浓起身，辛雨追在辛野另一侧坐下，揽着他的肩膀。
“情况你应该已经从雨浓那里得知，我们接下来便要想办法证明你不是久弢，否则我这百年的积蓄就打水漂喽。”
围观的辛家人听了都笑场。
“你啊！我们这一大家子人就属你最舍得花钱，这下搞不好要花个大的了！”
“说的什么话？你可千万别乌鸦嘴。”辛雨追笑骂，“行了，大家都散了吧，要不然等我我赌输了，我挨家挨户找你们乞讨。家主也来了？我管不到你，你自便。”
众人嬉笑着一哄而散，只剩一个气质清朗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口，长衫如竹。
梁雨浓回里屋披了件斗篷，听到辛疍说话，掀开珠帘再次走出，和他打了个招呼，说：“时候不早，我得去教丹叙和梦绛弹琴，失陪。”
辛野向她道别。
家主在辛雨追对面坐下，温和地问：“辛疍，还记得我吗？”
“你是？”
辛野看着这张也有几分熟悉的脸，但辛家人的长相都有几分相似，他实在记不起来。
辛雨追在他身边憋笑，嘴角抽搐。
“我和你一起玩过一段时间，你对我说的一句话，我到现在还记得。”
辛疍用看狗都温柔的眼神盯着辛野，说：“你和我打赌，说我这辈子要是能管住嘴减下肥，你就从阳山峰顶跳下去。”
“有这事？”
辛野怀疑这人在骗他，他应该不是调皮自大的性格吧？
“咳。”桓霁阳轻咳一声，“我来还有一事，是通知桓……辛野，凌黎君已经说了，在不能确认你是久弢之前暂时不对你进行处置，但他要求我和辛雨追尽早拿出证据。辛野本人若是愿意继续就读天师学院，他不会有任何意见。”
辛雨追心直口快，马上想到：“他这是想等他露出马脚，然后瓮中捉鳖。”
“学院我一定会去，”辛野说，“既然他觉得不放在眼皮子底下就不能安心，那我就依他的意思待在学院里。”
“他还提醒你，如果继续读书的话，这个月的暑假作业记得做。”桓霁阳笑容无奈，压低嗓音，“我觉得，这么多年下来，他越发固执了。”
辛雨追摇头：“我倒不觉得是固执，或许是被身份架在空中，动弹不得。”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无苦福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