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赁男友》水下木偶

45、N-45

　　石岩溪拎着行李箱到家的时候，很碰巧的是，家里刚好来了客人。
　　石女士和她坐在客厅，喝着茶正在闲聊。

　　石岩溪一贯说不来那些场面话，他很拘谨地跟那位阿姨打了招呼，然后又朝石女士说了一句，“我回来了。”

　　石女士点了下头，没从沙发上起身，只是遥遥看着他，问了一句，“没堵车吧？”

　　石岩溪摇头，“没。”

　　石妈妈：“肚子饿吗？需要现在下碗面给你吃吗？”

　　石岩溪还是摇头，“不用，我现在不饿。”

　　或许是因为有客人在场，石妈妈没再问更多的内容，简单的几句寒暄过后，石岩溪就拎着行李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石岩溪的房间像是被特意打扫过，此刻无论是床铺、桌面还是椅子，都干净整洁，没有任何灰尘。

　　房间薄薄的门板无法完全隔绝客厅外的说话声响，石岩溪耳朵捕捉到一两句外边人正在闲聊的话题。
　　大概是因为石岩溪的出现，她们二人的话题自然就从“石岩溪”身上展开，开始聊到大学的放假时间，聊到认识的亲戚小孩……

　　因为对那些话题不感兴趣，石岩溪人为地忽视掉那些声音，懒散地倚在椅子的靠背上，闭了闭眼。
　　赶车是件很容易让人感到疲累的事。
　　眼睛闭了有两分钟吧，石岩溪从兜里摸出手机，给黎言许发了报备信息。

　　黎言许依旧还是秒回，并回复到，列车再经过两个站，他也可以下车了。
　　【07】：收拾收拾，好好休息吧。

　　明明他们二人之间的交流再普通不过，但看着界面上绿色和白色对话框的交流内容，石岩溪的喜悦还是忍不住满溢出来。
　　【溪边石头】：好哦。

　　想了想，石岩溪还特意点开表情包搜索栏，搜索并下载了一些他此前几乎没有使用过的表情包，然后他点击其中的一个进行发送。
　　【溪边石头】：[亲吻]

　　发送完消息，石岩溪便退出和黎言许的聊天界面，正准备看看其他人的回复，但没想到，就在他退出页面的当下，黎言许再次发送了一条回复。
　　【07】：[害羞]

　　--

　　关闭手机，石岩溪就开始打开行李箱整理东西了。
　　不过，说是整理，石岩溪倒没从行李箱往外掏出多少东西，除了一些书和几件日常的衣服，剩余的绝大部分物件，原本放在行李箱的时候是什么模样，石岩溪整理完之后还是什么模样。
　　——就好像，石岩溪并不觉得自己会在这个家里待多久那样。

　　石岩溪将整理好的行李箱重新立在一侧，就拿着水杯去客厅外接水了。
　　阿姨与石妈妈还在闲聊，瞧见石岩溪从房间内出来，没有任何疑问地，话题则再次拐到了石岩溪身上。
　　阿姨眨眼看了看石岩溪，笑着对石妈妈说：“……小溪看着一表人才，要我看啊，桦姐你根本就不需要那么着急，小溪以后怎么可能找不着对象呢……”

　　相似的、关于石岩溪在大学时找对象的话题，石岩溪其实听过很多次。
　　石妈妈的回答，石岩溪也听过很多次。

　　最初的时候，石妈妈是这样说的：
　　“石岩溪这孩子啊，是个老实人，不敢跟异性接触，容易害羞，指望他在大学时谈恋爱，别妄想了。”
　　那时候，石妈妈并不怎么关心石岩溪在大学时恋不恋爱的这个话题，抱持着一种顺应自然的态度。

　　后来，不知道是从时候时候开始，石妈妈更改了措辞，在对待石岩溪在大学谈恋爱这件事上，则逐渐变得有些偏执。
　　故而，石岩溪开始频繁地能从和石妈妈对话里捕捉到诸如“相亲”、“对方很好，你要不要去认识认识”之类的字眼或话语。

　　相似的话题石岩溪避开了一次，躲开了一次，而当这种话题第三次出现时，石岩溪开始感到不舒服了，于是他委婉地开口解释。

　　鉴于对石女士的了解，石岩溪并没有将“他暗恋上了一个同性男生”的事实说出来，怕对方难以接受。
　　他只是借口说“自己不着急谈恋爱”，说“自己想将时间更多地用在学习等方面”云云，可这些言语解释和态度上的抗拒并没有起什么作用。

　　甚至于，后来哪怕石岩溪跟石妈妈坦白说，“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石妈妈还是十分怀疑他，开口就要让石岩溪将对方带回家看看。

　　“可我喜欢他，并不一定代表他喜欢我。”
　　双方对峙，石岩溪再次坦白事实。

　　比坦白这种“暗恋而不得”的遗憾事实更让石岩溪感到难受的，大概是石妈妈的态度。
　　石妈妈当下并没有表示她是否相信石岩溪的措辞，只不过，她后来的做法在某种层面上表现了她的态度：不那么相信。
　　因为不久后，石妈妈就开始紧锣密鼓地给石岩溪安排相亲——哪怕石岩溪言语极力反对，态度十分抗拒，亦没能阻止石女士强硬的举动。

　　双方几经对峙，最终的结果便是：石岩溪不怎么愿意长时间待在家里了。
　　虽然线上石岩溪和石妈妈的交流频率没怎么降低，但只要石妈妈一聊到“感情”、“相亲”相关的话题，石岩溪总是不愿意回复。
　　而每当学校放长假的时候，石岩溪总是会找一些兼职来占据自己的时间，哪怕不得已要待在家，他几乎住不了几天就要走——这次亦然，他已经和一个玩航拍的学长联系好了，这个寒假会去给他帮忙。

　　现在，石岩溪再次听到了这样的话题。
　　虽然被谈论的对象是自己，但石岩溪的表情没怎么产生变化，仿佛置若罔闻。
　　石岩溪淡定地接水，拿着水杯的手甚至都没抖过，他太清楚石女士会怎么回答这样的问题了，毕竟他经历过很多次，也该习以为常。

　　水杯被温水逐渐注满，水声从脆响逐渐变得沉闷。

　　在这样的背景音中，石岩溪听见石妈妈说，“……或许吧。”
　　再次张唇，石妈妈则转换了一个话题。

　　石妈妈的回答与以往相较，实在是太过简短。
　　石岩溪端着水杯的手晃了下，动作很细微地，他将视线稍微往石女士方向瞥去。

　　或许是因为上大学后，石岩溪能待在家里的时间大大减少……
　　其实这么说并不太对，好像是在石岩溪高中开始寄宿后，他和石妈妈能见面的时间就开始大幅下降了。
　　所以，距离上一次石岩溪认真地打量石妈妈似乎过去了很久。

　　于是，存在于石岩溪脑海中的、久未更新的、关于石妈妈的模糊面容被更新了，他注意到石妈妈发顶、鬓侧已然肉眼可见的华发，注意到她鬓侧的褐斑似乎在岁月的沉淀中被加深了颜色，他还注意到，对方眼尾皱起的皮肤……
　　石妈妈的面容在石岩溪眼中，再次变得清晰。

　　时间的流逝总是静悄悄的。
　　它纵容着自然界万物的发展规律，纵容着世界万物被刻上岁月或深或浅的痕迹。

　　或许是感知到了石岩溪打探的眸光，石妈妈眼睑、睫毛微动，紧接着便抬眸。
　　然后，石妈妈那双被岁月雕凿得越发锐利与深刻的眼睛，和石岩溪猝然对撞。

　　眼睛是能窥探人类灵魂的窗口。
　　两个灵魂凭借着这两扇窗口，遥遥对望，但很快便又错开。

　　因为旁边人的话语，石妈妈率先将眼睛移开了。
　　水杯里的水已然装满了，慢半拍地，石岩溪也跟着垂眸。

　　这种感觉有点古怪。
　　石岩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解读错了。

　　打了下招呼，石岩溪拿着水杯回房。
　　随着走动，杯中内的温水晃动，浅浅地荡漾。
　　盯着杯中的水，石岩溪有一瞬间觉得，杯中晃动的水就像刚刚石妈妈眸中的情绪，他刚刚在对方眼中，似乎看到了什么晃动的波澜情绪。
　　就像石妈妈刚刚给出的那个简短回答一样，好像有什么东西，跟以往不一样了。

　　--

　　晚上，石岩溪锁在自己的房间内。
　　微信上，他和黎言许无厘头的话题已经聊了很多，但考虑到对方舟车劳顿，而他目前也是困顿难堪，闲聊不得不在他们彼此不舍的各种[晚安]、[亲吻]表情包中结束。

　　虽然困顿，但石岩溪脑袋一沾到枕头上，便诡异地难以入眠。
　　他想到了自己早间做的那个梦，还想到了黎言许递给他的那本写满了各种“批注”的小说，以及，黎言许在那本书上写的最后一句批注：“石岩溪，什么时候我们能迎来结局呢？”

　　过两天他们就要约着一起吃饭了。
　　眨了下眼，石岩溪翻了下身，又想到：在那之前，他应该要将那份送给黎言许的“消气礼物”准备好。

　　打定注意后，石岩溪便彻底睡不着了。
　　他掏出手机，开始在网上搜索攻略。

　　只不过，搜索引擎和被搜索出来的那些攻略贴所能发挥的作用十分有限。
　　石岩溪翻了许多的攻略贴，最后只往自己的备忘录敲下了三、四个勉强符合自己心意的礼物名称，但因为是勉强添加上的，后来这些勉强添加上的礼物名单，通通又被石岩溪删掉了。

　　手机翻了近两个小时，时间来到00：47，石岩溪只收获了一双因为长时间看着电子屏幕而开始变得有些干涩的眼睛。
　　丢开手机，闭了闭眼，石岩溪起身喝了几口温水，准备去上洗手间。

　　从房间内出来，出乎意料的是，石岩溪发现客厅此刻还亮着盏暖黄色调的顶灯，石妈妈被笼在暗色的氛围里，夜深人静的时刻，茶几上仅有烧水壶运作的声音。
　　眼前的景像是晕染成了一副画，但身为观画人的石岩溪却难以琢磨清楚这副画的意味。

　　感到吃惊的人并不止石岩溪一个，听见声响，石妈妈缓慢抬眼。
　　好几秒后，她才稍微压低了声音道，“你怎么还没睡？”

　　“上洗手间。”石岩溪解释，并朝对方抛出了相同的疑问。

　　石妈妈简单解释，“睡到半夜被渴醒了，烧点热水。”

　　这个解释既符合逻辑，也符合情境。
　　“哦。”石岩溪道，只是，他的脑内像是留了根神经突突地跳着，并始终觉得有些怪异。

　　待石岩溪洗完手，从洗手间出来后，客厅内石妈妈还坐在沙发上。
　　烧水壶运作的声音已经停了。
　　安静的客厅一隅，石妈妈沉默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或许是暗色调背景的映衬，石岩溪觉得笼罩在昏黄色的灯光里，石妈妈似乎显得有点儿愁和悲。

　　蹙了下眉，石岩溪拍了下墙面控制灯光的按钮，又摁亮了两颗稍微亮点儿的白色小灯，他控制着让客厅的灯光不那么晃眼，但也不至于那么暗沉。
　　走近对方，石岩溪问：“妈，你怎么了？”

　　可能是眼睛已经适应了昏黄色的壁灯，在石岩溪将客厅的灯光调亮了些许后，石妈妈还是忍不住眯了下眼，“没事，我就快回去睡了。”

　　怎么可能真没事。
　　石岩溪看着对方泛着红丝的眼眶，一眼看上去并没有睡得很好的模样。
　　故而他不禁疑问，“真没事？”

　　石妈妈摇头，放宽心地又说：“没事。”

　　“没说谎吗？”稍微显得啰嗦地，石岩溪又追问了一句。
　　原本石岩溪还以为石妈妈或许会以往的习惯那般，丢给他一句“真没事”，但今日和石妈妈相关的所有事项似乎都在出乎石岩溪的意料。
　　蹙眉，犹疑，抬眸看向石岩溪，两三秒后，石妈妈似乎向什么妥协了般，开口道：“……小溪，你之前不是说自己有喜欢的人，但对方不一定喜欢你么，这事是真的吗？”

　　或许是因为有很长的一段时间，石妈妈都是作为单亲妈妈在将石岩溪拉扯长大，所以哪怕她性格里有软和弱的地方，石妈妈在外人面前总是习惯摆出强硬、强势的模样，她极少向其他人透露自己伤心、懦弱的那部分——哪怕是在面对石岩溪的时候。

　　只是，在今夜，石岩溪感觉得到，坐在自己跟前这个快要年过半百的女人，似乎是真的有些“走投无路”了。

　　石岩溪眼神放得柔软了些，他不会、也不愿意在这种事情上欺骗石妈妈：“真的。”

　　从石岩溪那里再次确保了这件事的真实性之后，石妈妈眉间愁虑依旧不减，“那我再问一句……你之所以拒绝我给你组织的所有相亲，是不是因为这个人？”

　　石岩溪再次点头。
　　又一次得到了肯定答复，石妈妈眨眼，她声量较之前小了些，但字字句句依旧很清晰地传递出来，“……TA是不是男孩子？”

　　--

　　石岩溪一直觉得，他和石妈妈之间缺少一次谈话。心对心的、坦诚的对话。

　　于他自己而言，他想向石妈妈坦诚自己的性取向，简称“出柜”；
　　只是，因为始终害怕与担忧石妈妈难以接受这种事实，石岩溪便也一直抓不准“出柜”的时机。

　　在某种意义上，石岩溪或许也该称之为“优柔寡断”的人。
　　石岩溪几乎是在自己的青少年时期就意识到：或许，他的性取向跟周遭的很多人都不一样，他只对跟自己同性别的黎言许产生那些探究欲，并且会忍不住想要靠近他、想念他。

　　虽然比较早地意识到自己的性取向，但或许是缘于论坛那些“失败出柜贴”带给他的经验教训，当然，大概率还是缘于他对自己母亲脾性的了解，并且还有缘于对未知的恐惧，石岩溪一度害怕且羞于将自己的心事告诉石妈妈。

　　后来，石岩溪开始依据那些“经验贴”所给出的建议，给自己的“出柜”时机列了一条时间底线：或许，在他可以经济独立的时候，他就能够向石女士出柜了。

　　可是，“经济独立”对不同的人来说，要求可能也不同。

　　当石岩溪开始上大二时，他已然不再需要家里负担他的任何学费、生活费等，并且还能有钱富余。
　　石岩溪不清楚这是否到达了所谓的经济独立标准，或许是初步达到了吧。

　　可是，因为幸运初步达到经济独立的这条准线后，石岩溪又开始纠结了。
　　他几乎是考虑、思忖了好几周，在阴差阳错了解到线上有“租赁男友”这种服务后，才正式确定了想法——不过，再次很幸运地，石岩溪远在计划实施前就遇到了黎言许，虽然在严格意义上，黎言许现在是他有“保质期”的男友。

　　石岩溪不止一次设想过他和石妈妈的这次“坦白局”会在什么情况下发生，并设想过这次“坦白局”的谈话氛围以及最终结果。

　　不知是因为石岩溪搜索并且看过的“出柜失败贴”太多，又或者是因为石岩溪在这件事上潜意识里始终抱持着悲观主义的想法，在石岩溪所拥有过的那些设想里，他设想过尴尬的、对峙的、剑拔弩张的各种或糟糕、或更糟糕的谈话氛围。

　　但此时此刻，石妈妈戳破他的所有担忧预想，主动开展的“坦白局”，却远比石岩溪设想过的任何一次谈话氛围都要好。
　　——虽然他们的谈话氛围始终没法像普通话家常那般，但石妈妈能安静地、以一种倾听者的姿态来完整听完石岩溪表达的所有心里想法，石岩溪就已然觉得很感激了。

　　毕竟，理解，本来就是可遇但难求的。

　　只是，再次出乎石岩溪意料的，在这场迟到了好多年的、母子二人相互坦诚的谈话末尾，刚刚在言语和神态上始终在表示“不理解”的石妈妈，倏然拉住了石岩溪的手。

　　较之头发和面庞，岁月在石妈妈手上留下的痕迹更多。
　　这双曾经做过特别多劳苦活的、粗短、干燥得如同苍老枯枝的手，此刻指节稍拢，掌心裹着石岩溪的手背。
　　石妈妈的手比石岩溪的小，并不能完全覆盖石岩溪的手掌，但和这枯瘦指节接触到的地方，是温暖的。

　　“虽然我是真的很难理解你，但我想，如果对方真的如你口中所说，很喜欢你……”石妈妈的神态之间仍有犹疑，顿了很久，她抓紧了握着石岩溪的手，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你可以将对方带回家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