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至情不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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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后燕首都龙城（后世的辽宁省朝阳市），宫城北门内，承华殿的工地一旁，有个长方形人工池塘，里面装满了水银。这是因为，承华殿的瓦片都是鎏金瓦，而制造鎏金瓦需要先把黄金溶于水银，化为金泥，再拿来涂抹铜瓦。既然承华殿工程的水银用量很大，工人们就干脆打造了一个水银池，以便随时取用水银。
承华殿工程只在白天进行，黑夜无人留在工地，一片寂静。然而，贵为皇后的苻训英却手持一颗夜明珠。以照亮路径，竟在深夜独自来到了此处。
时值阴历四月，北国初夏，夜间微凉，而苻训英身上却没有披风，仅仅单穿了一袭柔和奶油黄色舞衣纱裙，紥着金缕腰带，搭配一条红玛瑙和黄琥珀相间串成的长项链，以及一双乳白色羊皮短靴。这是曾让她的皇帝夫君慕容熙最赞不绝口的一身娇媚打扮。
苻训英回顾入宫将近五年来，数不清多少次，穿戴成这付俏模样，在慕容熙面前翩翩起舞！多么渴盼，还能向慕容熙献上一生最后一次精彩表演啊！但是，苻训英深知，这最后一舞只能独享…
纵然对慕容熙有太多不舍，苻训英却自恨无颜继续承蒙君恩，也没有勇气去自首认错。毕竟，苻训英可以想见：假设慕容熙获悉，他最愛的训英这些年都在暗中陷害他，那将会使得他如何痛不欲生！那必定会比让他不知内情而丧失愛妻更残忍...
苻训英认清了别无选择，就从腰带上解下了一个酒葫芦，转开了葫芦盖子，接着举高葫芦，给自己灌酒。她一边仰面痛饮，一边手舞足蹈，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喝得太醉了，也跳得太累了，才扑向水银池，一头栽下去…
次日清晨，负责建造承华殿的工人们来上工，惊见水银池中漂浮着一个无声无息的青年女子，个个都吓坏了！工头赶快派人去通知宫女总管，也叫人取来一张渔网，以打捞池中女，看看还有没有救？
由于水银密度很高，人体在水银池中并不会下沉，工人们很轻易用渔网捞起了苻训英。尽管苻训英已经中毒身亡了，但毫无溺水者的浮肿，因为水银并不像水能渗透皮肤，而只能停留于皮肤表面。在苻训英被渔网裹住，捞出水银池的过程中，水银珠子一颗颗从她脸上、身上滴落，像是银色眼泪…
真正落泪不止之人，乃是获报噩耗的慕容熙！头脑单纯的慕容熙想像不出任何原因会驱使训英自尽，唯有判断训英意外失足落入水银池。他推测：训英昨日因经期头疼而睡了一整天，以致半夜醒了，再也睡不着，就单独溜出皇后寝宫，到外面去走走，顺便瞧瞧她期待尽快完成的承华殿工程进度…
既然苻训英出事时，并无旁人在场，慕容熙就没有降罪于任何人，只顾悲泣不已。他呜咽着奔向承华殿工地，心存侥幸的一线希望：或许，训英还有呼吸，还能救得回来？
当慕容熙赶到承华殿工地时，苻训英已被安置在一张躺椅上，从头到脚都大致冲洗、擦拭干净了，但有少许残留的水银细珠子在她的乌黑长发上闪烁，很像发饰，反而凭添了几分亮丽。慕容熙眼看训英像是睡着了，更难以置信训英已咽气！
“訓英！”慕容熙揚聲呼叫，並且衝过去，把训英从躺椅上抱起来。他这才发觉，训英冷得像冰！
慕容熙当下大恸，不禁放声嚎哭道：“训英身体变冷了，一定没命了啊！”
哀痛的嘶喊声方落，慕容熙忽觉胸腔痉挛得透不过气来，就晕了过去。高壮的他恍如山崩一般垮下来时，苻训英仍在他怀中，一同坠落…
慕容熙醒来时，他躺在皇帝寝宫主卧室的龙床上。他母亲段太后坐在床沿，焦急凝视着他。
“你总算醒來了！”段太后輕嘆道：“你昏迷了好幾個時辰，让母后好担心呀！”
“訓英呢？”慕容熙脱口問道，似乎没听见母后說了什麽。
“你就只关心你的訓英！”段太后很受不了皇帝兒子這種態度，忍不住啐道：“母后这几个時辰守着你，為你煩惱、為你憂慮，難道你都不當一回事？”
“不是啊！”慕容熙連忙澄清道：“兒臣實在不該讓母后操心，可是，兒臣太伤心了——”他說着，雄渾的男低音忽然哽咽住了，再也说不下去。
“你呀，就是太寵訓英了，寵得她太任性！”段太后感嘆道：“她要不是任性，怎會夜裡不睡覺，跑到承華殿的工地去呢？工地那边晚上工人都不去，又沒裝路燈，她摸黑跑去了，不小心掉進水銀池子裡，呼救也沒人听见哪！說起來，這都是她行为不慎、运气不好，福气也太薄。母后会为她多烧几柱香，恭请佛祖保佑她往生顺利，而你呢，千万别哭坏了身子！要尽快振作起来，才像个男子汉！”
“我管不了像不像男子汉了！”慕容熙听不進母后的勸告，反倒突然发起了类似儿时无理取闹的小孩脾气，冲口嚷道：“我只要训英！我不能没有训英！”
“你！”段太后差點氣結，怒斥道：“你这孩子真是不可理喻！训英已经去了，你再吵也没用。你是皇帝，要记得你对国家社稷的责任！”
“我不管！”慕容熙含淚呐喊道：“我要去找訓英！”
他才喊出口，就迅速起身，跳下了龙床，往外狂奔。他母亲唯有凄然目送他的背影，摇头叹息！
这时候，宫女们和太监们已遵照太后口谕，把皇后寝宫后院冰窖的游乐室佈置为灵堂。痛失愛妻的皇帝慕容熙到承华殿的工地去找不到训英，随后问出了训英的去处，就来到了半地下式冰窖建筑内的灵堂。
位于冰窖藏冰室隔壁的灵堂甚为阴凉，与户外温差很大，非常有利于保存尸首。何况，灵堂四面墙上都打钉悬挂着一圈又一圈乳白色新鲜丁香花编成的花环，散发着馥郁的芬芳，也具备着抗菌的作用。在苻训英躺卧的未加盖棺材里，也洒满了小小一朵朵在初夏正值花季的白丁香。
由于苻训英的遗体在清洗之后仍然残存少量水银，那么藉由水银能够杀菌的毒性，自然有助于防腐。加上塞满棺材的白丁香花所含香味甚浓，能让慕容熙只闻其香，并未察觉丝毫异味。况且，苻训英的遗容已让宫女化了妆，涂了胭脂的丰润嘴唇显得红艳欲滴。难怪已断气的苻训英仍像活着一样吸引慕容熙的嗅觉与视觉，让他深感训英一如既往，活色生香！
慕容熙望着好像睡着了的训英，情不自禁伸出右手，去抚摸训英的乌黑长发。接着，慕容熙俯下脸，去亲吻训英的红唇。尽管这一吻的触感太冰冷了，却促使慕容熙记起了曾与训英多次在隆冬同去滑雪，在雪地里接吻，也总有相似的寒意。因此，慕容熙深深陷入了回忆…
在慕容熙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过去某个冬日下午，训英滑雪时假装往后滑倒，仰面倒了下来。慕容熙经由幻觉，把此刻棺材中的训英看成了彼时雪地上的训英，而采取了同样的行动，双手攫住仰卧着的训英双肩，整个人压到训英身上…
灵堂内侍立待命的数名宫女和太监眼看皇帝动身复盖住了皇后灵柩，一致惊呆了！他们当场不敢作声，只在事后去悄悄禀告太后…
段太后难以忍受皇帝儿子的荒唐行径，几乎气晕了！然而，段太后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予以遏止，只有指派几名妃嫔到灵堂去安慰皇帝，期望其中之一能引诱皇帝到她的寝宫去过夜。
结果，此计无效。妃嫔们才到达通往地下灵堂的楼梯口，尚未下楼，慕容熙就从楼下朝向她们大吼大叫，不准她们跨进灵堂一步！他自己则在皇后停灵期间，每一夜都沉迷于灵堂中…
纵然慕容熙的疯狂举动再也无法激起训英任何反应，慕容熙却不介意。他想像训英变成了一个玩偶，可让皇帝夫君任意戏弄…
每到夜深人静时，慕容熙往往凝视着宛如沉睡的训英，喃喃说道：“训英，你以前太调皮了，总是动来动去，醒着的时候一刻也不停。朕以前想看你睡觉的样子，都看不到，每次都是自己被你整得太累了，先睡着了。如今你倒是安静了，长睡不醒，乖乖让朕愛怎么摆布你，就怎么摆布你！”
说着，慕容熙就伸手拉动苻训英僵冷的肢体，摆出各种姿势，藉以取乐。尤其因为他已交代过宫女们，停灵期间每天都要给皇后换一套漂亮衣裳，所以，静夜烛光下的训英在慕容熙眼中，恰似后世的芭比娃娃，虽不会动，但可以变化多彩多姿的造型，既好看、又好玩…
夜复一夜，半个多月过去了，慕容熙还是乐此不疲，简直伤透了他母亲段太后的心！段太后自认教子无方，对不起皇室，而自行下诏除去了太后尊号。慕容熙则不予理会，也不为所动。
尽管慕容熙已在苻训英的头七过后恢复了早朝，但他在早朝之时都心不在焉。大臣报告有关国计民生事务，他一概无心聆听，只管逐日垂询皇后陵寝的营造进度，并且多次重复宣称：“这可要好好修建才行！朕将来要跟皇后合葬。”
由于此一陵寝过度宽广豪华，又要把已下葬的愍皇后苻娀娥移来合葬，工程难免耗时，在寻常停灵的四十九天之内不能落成，正好让慕容熙作为延长皇后停灵期的理由。后来，陵寝虽在苻训英去世百日前夕完工，慕容熙却指示要添加一些装饰，并谕令在皇宫中为皇后举行百日祭。
文武百官都必须到场参加皇后的百日祭。他们事先风闻：皇上说过会为皇后哭泣的臣子才是忠臣，不然都该受罚！因此，他们为了免祸，都偷偷口含辛辣香料，以刺激泪腺…
慕容熙不止要有众臣陪朕哭丧，也要有贵妇为皇后殉葬。他从各亲王的正妃之中，选出了高阳王慕容隆的嫡妻张氏。无论慕容隆和张氏的三个女儿如何跪求皇帝叔叔开恩，慕容熙都充耳不闻。
八天后，苻训英终于在长眠的第一百零八天出殡了。这是建始元年阴历七月二十六日（西元407年陽曆九月十三日），時值白露節氣，在北國秋意已濃。但是，慕容熙卻不顧地面寒涼，赤脚徒步去送愛妻最后一程，以象征切肤之痛。
苻训英的灵车太高大了，竟然高于也宽于宫城北门的框架，出不了北门。慕容熙为此当机立断，吩咐侍卫们拆毁北门，好让灵车顺利出宫。
旁观的民众之中，有些老人看不惯，窃窃私语：“慕容家族的皇帝居然自毁他家宫门，恐怕在位不久了！”
此言成谶！慕容熙送葬之后，在归程中，就获报龙城突发兵变。慕容熙轻敌，自以为能够收拾叛军，照样回京，却打不过叛军，逃入龙腾园而被捕。
叛军首领是慕容熙四哥慕容寳的养子慕容雲。他弑杀了比他还小几岁的小叔叔慕容熙，但赐予慕容熙颇具正面意义的谥号昭文，然后将昭文帝安葬于两位苻皇后的陵寝。
从此，慕容熙的梓宫位于两位苻皇后的灵柩中间，与苻氏姐妹同一墓穴，永不分离…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至情不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