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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乌衣巷口皮影斜(完) ...


  •   乌衣巷中有一双奇怪的组合。

      一人极为病弱、一步一喘。
      一人神情淡漠如水,背后总是背着一个巨大的帷灯匣剑。

      乌衣巷已然存在了几十年,自从十几年的焚如之祸后,沉寂了许久。在几年前,乌衣巷才突然有了人烟。

      未过几年,茶肆酒肆便开满了乌衣巷的一条廊。

      关鹤衣拢了拢身上的袍衣,扶起了靠在院内柱子上的闻人绯阳,闻人绯阳偏头向他看过来的瞬间,关鹤衣眸色一怔。

      “绯阳哥哥,要去沾沾阳气了。”
      关鹤衣摸了摸闻人绯阳泛着虚汗的额头,轻声诱哄着。

      闻人绯阳似是被关鹤衣的声音唤回了魂,在一片游离中,眸色终于有了定焦。
      傍晚时分,乌衣巷的街尾便出现了一个拉着民调的艺人。

      关鹤衣尝试过如他父亲那般在街头表演皮影,可他试了好几年,总是失败。关鹤衣唱不出关阳伯的腔调,也道不出一个故事。
      关鹤衣上回演皮影的时光已然过了很久很久,上辈子影影绰绰的回忆,早已淡得看不清了。

      关鹤衣无法重回这个行业,便在街尾弹起了弦琴。如他记忆中的娘亲一般,缄默地为故事画上点滴色彩。
      只不过,戚娘画的是皮影戏,关鹤衣画的是人生戏。

      关鹤衣身旁静静坐着他唯一的观众,闻人绯阳苍白色的手虚虚扶在关鹤衣脱下的匣子上,微微偏头靠在关鹤衣肩膀之处。

      乌衣巷里的人总是来去匆匆,不愿意驻足停留。

      但关鹤衣很开心,因为他在回去的时候,总是能吃到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钝。
      王婆依旧会慈祥地看着他:“鹤衣,这是谁呀?”

      每当这时,关鹤衣总会拉过闻人绯阳,然后郑重地道:“这是我的妻。”

      闻人绯阳总是会在这时长久地盯着关鹤衣看,直直看得关鹤衣明朗的笑容消失在面上。

      关鹤衣心中得意,眉头扬起,仿佛在对闻人绯阳说:“看,乌衣巷里的人都很喜欢你。”

      后来,关鹤衣陆陆续续地迎接了所有乌衣巷里的人回来。
      伐工的郑叔、跑堂的张伯,当然也包括唱戏的关阳伯。

      关鹤衣会一一将这些人介绍给闻人绯阳。
      每每到了这时,闻人绯阳都会睁着双眸看关鹤衣许久。

      关鹤衣还去了寺庙,请了一尊观音菩萨。

      闻人绯阳问:“你不是不信佛吗?”
      关鹤衣笑:“不信佛,但信观音。”

      闻人绯阳微愣,道:“为何?”

      关鹤衣细细擦着那尊观音菩萨身上的灰尘,而后将玉尊摆于上堂,道:“我们这儿夫妻拜堂都是要请观音的。”

      闻人绯阳难得保持清醒,沉思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了自己这是在乌衣巷。

      “因为拜了观音,便会得到送子娘娘的青睐。”

      “你是我的娘子。”

      闻人绯阳闻言,怔在原地许久,半晌才像是突然想起来自己是男子,并无生育的能力。

      闻人绯阳拉住了关鹤衣的手,然后又唤起了关鹤衣的名字,“鹤衣......”
      在闻人绯阳的记忆中,每当有解决不了的事情,这般唤着关鹤衣,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然而这回,关鹤衣并没有解决他的困惑,而是同样拉起他的手,然后低低地唤他:“娘子......”

      闻人绯阳的心便如烟花一般炸开了。
      关鹤衣总是这般,在年幼时候哄着他,在青年时候诱着他,在如今时候赶着他。

      关鹤衣拉着闻人绯阳穿上了大红色的锦衣。

      关鹤衣一边替他穿戴,一边呢喃着:“这嫁衣虽不是最好的衣料,但却是我一针一线自己缝出来的......绯阳哥哥,你莫要嫌弃啊......”

      闻人绯阳心道才不会嫌弃,然后微微歪头,便将关鹤衣的半个面容纳入眼帘,他忍不住地问:“为何要我做娘子?”

      关鹤衣轻笑,从背后拥住了闻人绯阳,而后道:“绯阳哥哥若是想做相公,已然来不及了。”

      说着,关鹤衣弯腰将闻人绯阳横抱起,走向了他早已布置好的乌衣巷。

      王婆、郑叔、张伯,他爹与娘。
      都站在巷子口弯唇笑着,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这一对璧人。

      闻人绯阳早已习惯了这些“影人”的存在。

      关鹤衣抱着闻人绯阳一路走过去,一路向着周围的人打招呼。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终于在夜幕时分,在众人的见证下,关鹤衣与闻人绯阳拜完了堂。

      关鹤衣带来了两只白玉甑,递了一只给闻人绯阳,而后道:“绯阳哥哥,喝了合卺酒,你便是我娘子了。”

      闻人绯阳闻言,微微抬头看着关鹤衣,看了许久,似是要将关鹤衣的面容纳入灵魂深处,方便在过奈何桥时认出他。

      闻人绯阳缓缓伸手,去拿关鹤衣手上的合卺酒。

      白玉甑中的陈年佳酿泛着淡淡的涟漪,闻人绯阳轻点甑壁,而后便想起了鹤衣曾说过,这佳酿是他挖了许久才从他小时候住的地方挖出来的。
      闻人绯阳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惊异的亮色,似是极为期待地尝上一口。

      关鹤衣拿着合卺酒的手顿了顿,眼中泛着淡淡的、隐隐约约的挣扎。

      闻人绯阳伸手去够合卺酒,关鹤衣拿着合卺酒的手却牢牢桎梏着白玉甑。
      闻人绯阳伸手过来的时候,关鹤衣力气大得出奇,半晌不放手。

      闻人绯阳偏头向关鹤衣看去,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堆在闻人绯阳身上的红色的婚服顺着他漂亮的身骨滑落了下来。

      关鹤衣一愣,喉头滚动了一下,看了两眼闻人绯阳漂亮的锁骨。恍恍惚惚才察觉到闻人绯阳竟然变得这么瘦弱了,竟连婚服也弢穿不住。

      关鹤衣拿着合卺酒的手一拐,绕过了闻人绯阳,然后上前一步,凝神看着闻人绯阳,然后哑着声音道:“绯阳哥哥......不急......我们先入洞房......”

      闻人绯阳伸出去的手顿在了半空中,这几年来重新长出崭新皮肉的脸颊上微微泛起了红意。

      关鹤衣将合卺酒放在被红色包裹的石桌上,然后一把捞过了闻人绯阳。
      闻人绯阳猝不及防地被拽入了关鹤衣的怀中。

      关鹤衣细细地摸着闻人绯阳逐渐露出的与他相似的那张脸颊。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过了上面每一寸丑陋的皮肤,眼神虔诚得像在抚摸遥不可及的神明。

      闻人绯阳先是被抚摸过的地方引起了阵阵颤栗,随着这股颤栗渐渐深入了骨髓,不断地侵蚀着他仅存的理智。

      闻人绯阳忍了许久,才未曾呻吟出声。

      尽管闻人绯阳早已不记得从前的事情,但他的潜意识里,一直知道他是一个极为骄傲矜贵的人,他不柔弱。
      他一点不柔弱。
      可是......为什么?
      鹤衣的手一触碰他,他就要化成春水了。

      闻人绯阳百思不得其解,关鹤衣突然笑了一声,闻人绯阳看着关鹤衣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却觉得......里面浸着无限的悲哀。

      闻人绯阳伸手,去触碰关鹤衣。
      还未曾触碰到,便被狠狠地冲撞了一下。

      关鹤衣在上面笑得怪诞:“绯阳哥哥,和我在一起,你怎么还走神啊?”

      闻人绯阳觉得他看错了,关鹤衣那抹笑容究竟是什么意思。

      闻人绯阳想不明白,便偏头,不再看关鹤衣,然后感觉到带着渗骨凉意的水珠滴落在了他身上,然后在他的皮肤上荡漾开来。

      闻人绯阳被这片突然降落的冷雨,打击了个猝不及防。
      这是闻人绯阳第一次见关鹤衣哭,也是闻人绯阳最后一次见关鹤衣哭。

      关鹤衣在闻人绯阳身上怪诞地笑,然后放肆地哭。

      后来,他们没能从这场性|爱中获得一点快乐。
      只余下无尽的悲。

      闻人绯阳手足无措地安慰关鹤衣,然后便保持姿势抱着关鹤衣躺了一夜。

      翌日,闻人绯阳双腿打颤地从关鹤衣身下出来,然后摸向了不远处的那杯合卺酒。

      精致白玉甑里飘着一层透明的陈年老酒。

      闻人绯阳先是看了一眼白玉甑中的酒,然后便将所有的合卺酒都倒入了其中一个之中。

      关鹤衣睡得及其不安稳,在睡梦中还在嘟囔着什么。

      闻人绯阳走到他身边,再次躺了下来。

      而在躺下来之前,闻人绯阳将白玉甑握在关鹤衣的手中,然后就着他的手将白玉甑中的合卺酒全部独自喝尽了。

      他身上依旧是那件大红色的嫁衣。
      那件嫁衣最为朴实无华,并无华贵的料子,也无繁复的花纹,却是他的爱人一针一线,替他亲手织就。

      闻人绯阳死无遗憾。
      他终于明白,昨日关鹤衣在哭什么了。

      一切的一切,他早就全都记起来了。
      只是他沉浸在这个美好的梦里,不愿醒来。

      对于关鹤衣来说,乌衣巷是一片净土。
      对于闻人绯阳来说,乌衣巷也是最为梦幻的桃源。

      关鹤衣自来到乌衣巷开始,就在努力篡改闻人绯阳的记忆,他不愿让闻人绯阳想起从前的事情。似乎只有这样,两个人之间才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情。
      ——他不悔他,他不恨他。

      但关鹤衣却忘记了篡改自己,在日复一日的乌衣巷里,他做出了乌衣巷从前所有村民的影人。
      关鹤衣将乌衣巷变成了那个他熟悉的乐园。

      可是关鹤衣被所有人空洞的眼神窥视着,试探着,刺痛着。
      所有都在谴责他,逼迫他杀死他身旁的人。

      就连午夜梦回,关鹤衣总是发觉他的双手紧紧箍在闻人绯阳纤细的脖颈处。
      那白玉一般脆弱的藕颈,仿佛关鹤衣稍稍一用力,就掐碎了。

      关鹤衣控制不住他的手。

      也控制不住他的眼睛,因为他的绯阳哥哥总是用他那只红宝石般的眼睛柔软地看着他。

      仿佛关鹤衣做什么都是正确的,闻人绯阳完全依赖信任于他。

      关鹤衣总是想起了两人幼时在月光下的场景,总是想起两人在蒲公英花圃里打滚的场景。
      每当此时,关鹤衣伸手扼掐的动作便转化了细细的温柔摩挲。

      因为关鹤衣知道,他的绯阳哥哥,会永远地成全他。包容他的所有罪恶、欲|望,接纳他的所有。

      果然如关鹤衣所料的一般,闻人绯阳乖巧地穿着嫁衣睡在了他身边。

      关鹤衣偏头。

      一动不动。
      但、关鹤衣还是喜欢会动的活人。

      于是,乌衣巷里多出了一个单薄的陌生人。
      关鹤衣牵着他,与他的婶婶伯伯打招呼。

      关鹤衣的婶婶伯伯都很欢迎他,也很喜欢他。

      后来,关鹤衣牵着“他”走向了世界尽头。

      只是他,不说话。
      所有的话都要关鹤衣来讲。

      不管是爱语还是碎喃,关鹤衣都要替他讲。

      近来道上有一荒诞奇经,有一个皮影匠人影人做得极好,但却不会唱皮影戏。听说他爱上了他做的影人,逢人就讲他手中的皮影是用他的爱人的皮骨做的。

      无人知晓何为真、何为假。
      只是倏尔惋惜这世道,又有人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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