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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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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濯是被冻醒的。
他感到眼睛酸涩,眨了眨眼。
坠落在眼睫的绵绵冰花顿时化为一帘雨,冰冰凉凉的,沿着面颊潺潺流淌。
路上行人裹着棉服,形色匆匆。宁濯穿得格外单薄,像是误入这个季节不合时宜的流浪者,着一件不合身的灰色卫衣,凉风擦过裤缝一股脑儿钻进来,随后尾椎骨猛地一激灵,他不由躬背,瑟瑟环抱双膝。
精致的橱窗展示柜倒映出一个狼狈身影。宁濯哈气,热雾在玻璃徐徐打了个圈。
店门口,迎宾的柜姐毫不客气地挥手赶人:“老天爷你终于醒了!去去,你的地在那边。”
随即,对上一道漠然的视线。
柜姐被一瞪,不自觉抬高音量:“看什么!就那边。”
无暇顾忌如今处境,宁濯碌碌向前走。
记忆停留在宁艳梅给他下药的时候。
眼角不由沾染一抹洇润的红。
他这是被宁艳梅抛弃了还是卖了?
她是他的母亲啊,她怎么敢……
宁濯攥紧拳头,指甲盖冒出的汩汩血珠,混着零落的风雪。
少年神色木然,麻木地钉在原地。
前些天,他像往常一样打完工回家。
上楼遇到隔壁邻居,后者悄悄叫住他,让他收拾收拾赶紧跑。
说是无意间听到宁艳梅打电话要将小孩卖掉。
宁濯不信,再怎么过分宁艳梅也是他的生母,干不出这种事。
到了晚上,宁艳梅格外热情,买了过年才舍得买的走油肉,下厨做了一桌好菜,说要提前给他过生日。
宁艳梅拉住他的手,说着说着开始大哭。
距离她上次下厨,宁濯已经记不得日子了。
可眼泪哪能说来就来。
他就是这样的人,别人随意施舍点好处,他就屁颠屁颠冲在前面肝脑涂地,最后被捅千刀。
这顿饭令宁濯感动至极,邻居偷摸告诉他的话浮上心头又沉没。
饭后,宁艳梅递给他一杯椰汁,塑料纸杯里浮起的薄薄粉渍,劣质得把他当白痴,如浇冷水,宁濯登时清醒,他当即质问为什么。
宁艳梅心中有鬼。
起初还心虚,支支吾吾的,后来拍桌越叫越大声。
再后来,他夺门而出……头被重重一砸,不省人事。
“他妈的。”宁濯怒骂一声。
他可真是可怜透了。
既然不要他,为什么又找到孤儿院领走他?
小雪不由分说下大,洋洋洒洒落在肩头,紧贴裸露在外的脖颈,宁濯泛起阵阵凉意。
夜色渐沉,天边余着一星鱼肚白的微光。
不知不觉,他的身边聚集一拨人,从四面八方涌来。
长满捋腮胡子的大爷扛着麻袋走过来,冷哼一声:“去去!新来的?挡着老子的道了。你不打听打听,这片是谁的地!”
现在的小年轻真是!
有手有脚还出来和他们这群老头抢生意。
麻袋哐地一下落地,粗糙如竹竿的手掌顺势搭上少年的肩,尚未碰到,对上一双冷漠如寒潭的嫌恶黑眸。
漆黑无光,空洞得没有丝毫感情。
瘆得人直发慌。
“干嘛?真是!!”大爷嚷嚷。
“别碰我。”
他撂下一句话,直起身板,踉踉跄跄,挪到一边。
后脑勺隐隐传来刺骨的痛,方才不动不打紧,一动扯到伤口。
草。
都是宁艳梅干的。
大爷唾了一声:"没教养的东西,没爹没妈。"
闻及此言,寒风刺骨里,宁濯郁气加重。
阮晓霞注意宁濯很久了,一直关注这边的动静。
大寒冷的冬天,这人着一件灰扑扑的卫衣,尺寸还不合身,一看就是女款,更别说穿在一个男孩子身上。
这是几年前时髦的款式,现在已经不流行了。阮晓霞买过,经年塞在衣柜底积了灰尘。
南苍县本来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县城,近几年政府拨款支持,企业纷纷驻扎,这一带逐渐被打造成旅游圣地,经济发展迅速。
然而临近贫民窟,不少流浪汉会在这片随地而睡,乞讨为生。
阮晓霞搬来的头几年,被骗过,什么儿童得了白血病众筹天价医药费啊,孤寡老人晚年被弃筹集路费只为回家,大多都是幌子。
城管打假是打不完的,这批人来了一批,又走了一批,他们故伎重演,瞒骗游客。
最后城管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做做表面功夫。
少年神情呆滞,这样可怎么讨的到钱啊。
这个年纪都可以当她儿子,就算是骗子,她也认了。
少年挪动脚步走近,阮晓霞眼神在货架捉急,手忙脚乱地倒了一杯椰子汁给他。
宁濯下意识地后退两步,见是眼熟的椰汁,迟迟不接。
“没有毒的。”阮晓霞下意识解释,又闹红了脸。
她在说些什么?
“谢……谢。”少年接过,但没有喝。
“您能借我两块钱吗?”嗓音略带生涩,如布帛被撕裂。他轻轻扯出一抹微笑。
因着抬头,蓬松的碎发晃到耳侧,露出一双弯弯的眼睛。
黝黑,不见底。
是她在这片小破地带见到的难得亮色。
“可可以。”阮晓霞惊呆了。
他笑起来真好看,说话都结巴了。
阮晓霞从收银柜里摸出两枚硬币,少年也往她的手里塞了一个粉红手表。
“这这……”
这好像是他全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
这有点剥削小孩了。
阮晓霞不由自主想起自家的同龄儿子。
她忙不迭地又用竹签戳上一根烤肠,裹着塑料袋塞进少年怀里:“卖不掉,早上剩下的。”
“谢……呃谢,再见。”宁濯阖首,背影很快消失在视线里。
“妈!妈!这是谁啊!”一个寸头模样的少年睡眼惺忪地走出来,红色大裤衩分外风骚。
这身形怎么不像他认识的。
“你老相好送的?”他一眼看到粉红手表。
“别贫嘴。”阮晓霞怒瞪,“去去,学习,别在我眼前,心烦。”
*
这边,宁濯借着两块钱乘坐公交车,来到贫民窟。
他要找宁艳梅问个明白。
她把他丢到这里,他是不是要感谢只是把她丢掉,而不是卖掉,不怕他找过去报复?
公交车很快到站。
宁濯下车,越走近,越荒芜。
很难想象如今的繁华都市,存在这样一处朝不保夕的昏聩。
看不清底色的墙纸缺了昏昏一角,寒风剐蹭得簌簌作响。屋檐岌岌可危,瓦片不全。湿漉漉的地面因接连不断的雨雪,到处都是泥泞与散发着恶臭的垃圾,靠着几块简陋的木板短暂地架起行路。
走三两步,裤腿转眼飞溅上斑驳的泥点。
宁濯裹紧衣裳,健步如飞。
这才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他在被孤儿院接纳前长久生活的居处。
乱糟糟、肮脏不堪。
一如他被抛弃的人生。
后来被宁艳梅找来收养回去,兜兜转转又辗转回这里,在旁边的小区租了房。
或许,他该去感谢隔壁的邻居。
虽然平日嘴碎,却企图救他一命。
“你好,我找宁艳梅。”少年面无表情地路过贫民窟,敲响那扇门。
“谁?”男人粗犷的声音大大咧咧地透过猫眼。
“宁艳梅。”宁濯眉头一皱,重复道。
她又带外边的男人回家了。
“你找错了,这里108室。”
宁濯拍门的声音不由变得急促。
“砰砰砰——”
地板都在剧烈震动。
“我找宁艳梅。”
“宁艳梅,出来!”
里边的男人似乎说了句脏话,被人推搡着极其不情愿起身。
门锁轻开,宁濯挟裹一身寒霜,冻得里边的男人打了个寒战。
“靠神经病。”男人大叫一声,“我要告你私闯民宅了?”
陌生的少年好似被邪祟附身,行尸走肉般游荡在每个房间,蛮横又不讲理地推开每扇门。最后回到客厅,目光空泛得像一尊失去灵魂的提线木偶。
“你他妈是不是有病。”男人最初骂骂咧咧的,见男生异常举动,音量渐轻。
宁濯置若罔闻,又跑出去看了看门牌号。
这是108室。
没错,是108室。
屋内的陈设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温馨的三人小家庭合照,桌上热腾腾的饭菜,藏匿着无处安放的人间烟火气。
如果宁艳梅不存在,那么他宁濯又是谁?
那些生活过的痕迹呢?
这个世界又是怎么回事?
“这里不是茅草新居吗?怎么会没有呢。”少年喃喃自语。
这小子有点邪门。
方才还在叫嚷的男人得出结论,声音戛然而止。
他眼神示意妻儿躲进房间,指尖不动声色地按下求救键。
屋内突然响起低沉的怪声。
男人纳罕着哪里来的,四处张望,被游荡着的宁濯吓了一跳。
面前的奇怪小鬼面无表情,微凸的喉结轻动,喉腔撕扯出几分怪异的嘶哑。
若不是近距离,不会觉察到。
这是他发出来的吧,没有别人。
这应该是在伤心?
男人有几分心软,估计是这小子找错地方了。
“同学,我搬来这住了六七年,真不认识叫宁艳梅的人,这里也没有叫这名的。不信你问问附近的居民?”
对,邻居。
巨大的动静,隔壁门打开。
呆滞住的宁濯仿佛找到救命稻草,猛地冲上前攥住邻居的手。他单手掀开额头前的刘海,用手指了指自己,唯恐邻居认不出他是谁。
他衣着没变,还是那天的衣裳。
“我不认识你啊。”容貌陌生的老太太摇摇头。
少年眼里的光顷刻熄灭。
*
"姓名。"
“狗蛋。”
“年龄。”
“不知道。”
“父母?”
“死了。”保安忍无可忍,圆珠笔在记录本上拖出一道冷硬的勾子。
接到户主电话后,保安便将闹事人带走。
这片老式住宅区,邻里纷争时常发生,他处理起来得心应手。
见又是个未成年,随便教育两句,就可以打发让父母带走。
没想到这小子是个刺头,嘴里吐不出一句真话。
要不是108室的夫妻从中斡旋,他不会这么快放人。
“可以放我走了?”
“走吧走吧。”保安摆手。
少年和108室夫妻在门口分道扬镳。
从保安室出来,天色迟暮。
一天没进食,宁濯这才感到饥肠辘辘。
路过绿化带,裤脚被猛地一拽,裸露的肌肤微痒,湿热的舌头舔舐之处,一片湿濡,混杂几声微弱的嘤咛。
瘦弱的橘猫极其殷勤地贴着他的裤腿,一双晶蓝色的水眸望向他。
宁濯摊开手,橘猫喜不自胜,软糯地“喵”了一声,肉爪向前探了探。
他轻笑一声。
掌心赫然收拢,提拎起猫咪的后脖颈。
“喵——!”
猫咪是那样脆弱。
只使了一点点的劲,掌心里的小东西惨叫得格外凄厉。
宁濯松开。
小猫又恬不知耻地抱住他的裤管不放。
它到底知不知道他有多脏啊。
少年被逗笑了。
他们是同病相怜的一对人了。
一样无家可归。
手掌胡乱地在裤袋里摸到一个生硬的东西。
哦,是早上的烤肠。
他揉了揉小猫的脑袋,后者发出舒服的喟叹。
少年把烤肠一点一点扯碎,放到猫咪面前。
猫咪见是吃的,伸出舌头,小口小口却也大快朵颐,吃得津津有味。
不稍会儿,颇为嫌弃地吐出舌头,猫影隐入绿化带中。
宁濯不明所以,掰了一口。
哦,冷了。
腥味从嘴里发散,直捅咽喉。
他将袋子抛向垃圾桶。
远处,一个年轻的姑娘寻来,抱着猫连连道谢,背影溶入黄澄澄的暖光。
人家是有人接的。
啧,误会了。
宁濯笑,转身,没走几步。
撞上一张目瞪口呆的脸。
男生傻呆呆地结巴,一连几个“卧槽。”
“童哥,你怎么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