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兰》RavenShrike

26、第二十四章

　　当他们深入内陆，抵达第一个居住点的时候，卡兰仔细地打量自己见到的一切。
　　猎犬小队摩拳擦掌做好了掘地三尺的准备，而被掘的对象正在悠闲逛街。

　　这里呈现出一种世纪末的景象。
　　高大巍峨的建筑矗立，有着最原始粗犷的线条，但内部装饰却显得粗制滥造。既像是随便塞了点人口进去的集体厂房，又像是被抛却在时光身后的旧时代的缩影。
　　一些巨大又突兀的混凝土工事构成这个星球的底色，带着过去的风貌。

　　“你想要吗？”
　　他俯身去观察摊在路边的交易物品，却招致了人类的误解。
　　男人直接出声询问，毫不迂回。

　　“飞行载具的空间不是很大，但我们可以少买一点。”
　　朗说，之前他找了块隐蔽的空地，将小型飞艇停靠锁定在那里。
　　“你喜欢哪个？”
　　男人没有说面前的这些东西都是破烂，因为他的同伴脸上正带着些好奇的神色，长时间地观察那些旧旧的玩偶，各种不成套的工具，还有五颜六色的、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掘出来的无名矿石。

　　卡兰的手还搭在对方的手臂间，轻轻地摇头。
　　“不用。”
　　棕黑色头发和棕黑色眼睛的外皮让他看上去更加亲民一些，唇角含着笑。
　　“我看看就好。”

　　在此之前，小型飞艇刚刚找到合适的地点并停栖下来的时候，人类同他谈过要将借的钱退回来的事情，但是星舰的主导者没有同意。
　　“你担心同伴的家人陷入困顿，所以才向我开口请求。”
　　“你想帮助他们。”
　　他温和地说。
　　“但我从不收回自己赠予他人的事物，无论是好是坏。将它当作导游费吧。”

　　被拒绝的男人不进行更多分辩，而是认认真真为出任导游做准备，并且大有随时砍价刷卡的架势。
　　卡兰给他的匿名账户里打了两百九十万里瑟，差不多够买一万个他，很难说对方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是不是带着某种恶趣味。

　　“我能用这笔钱给自己赎身吗？”
　　朗开了个玩笑，那只金棕的眼眸也被伪装成普通的棕色，怀带促狭提问。
　　“既然你不打算收回，那么我对它应该拥有完全的支配权。”

　　“不能。”
　　卡兰也笑了，他的手温柔地挽住对方的胳膊，回应了这个调侃。
　　在自己尚未觉察到的地方，曾经的新型人类逐渐展露出端持之外的本性，那是有点不太健康的情感类型。
　　“我很喜欢你，所以请求驳回。”
　　“直到死亡来临，直到你的灵魂沉入阿克隆的长河，你都将是我的。”

　　被长久束缚在规则中的傲慢帝王不太考虑道德层面的事情，他理解人类所追求的平等与自由，但是这些事情与他无关。
　　所有枷锁被阿卡夏撕碎，爬出子宫的怪物本身的性质整个翻转颠倒。
　　他既不在意这个族群的普世价值，也不在意经由人类所判定的对错，无数纷纷扰扰的声音重复了太多遍，最终化作无意义的沙沙底噪。

　　对此朗只是轻声叹气。
　　“不要将自己说得像个坏人，卡兰。”
　　另一只空着的手摸了一下对方棕黑的短发，这捏出来的虚假表皮远不如真实的柔软。
　　大部分人听到这样的论调都会勃然大怒，但人类处于意识与情感的动荡期，死死缠绕的裹挟感只是让他感到一点安心，和一点无可奈何。

　　“我不会成为任何人的商品，人也不应该成为商品——如果有人试图那样做，我会去阻止。”
　　“在有限的生命中，我希望自己能够像一名普通的人类那样活着然后死去，正如我不需要一个很好的、漫长的梦境，自由与尊严是无法被放置在电子秤上进行交易的物品。”
　　彼时他们站在刚刚停稳的小型飞艇前，为那台老古董设置锁定程序。
　　“但是我很乐意作为朋友兼同伴，与你一起旅行。”

　　所以赛根先生的山羊总想着跳出羊圈、奔向群山。
　　在拥有了自己的花豹后，卡兰从另一个角度审视这个故事，然后发现愚者之间总有相似之处。
　　拥有漂亮皮毛的野生动物全都不愿戴上金灿灿的锁链，被关在华丽的房子里。

　　“好。”
　　他应允了对方的话语，同时微笑着询问自己的乘客：“所以你是怎么跑进铁笼子里去的？你可不像是会让自己陷入这种麻烦的人。”
　　“在逛S713之前，我没有想到自己会冲动消费。”

　　“……”
　　朗的脸上难得浮现出一点尴尬。
　　“猎犬小队追得太紧了。”
　　他最后说，转身抬腿踢上飞行器的停靠栓，加固完最后一道电子锁。

　　“他们从联邦的地盘一路追到沙玛努帝国的交界处，我差点没跑掉，准备混在运送尸体的黑市交易船里换个地方继续躲藏。”
　　“我当时身体情况有点糟糕，脑子也不是很清醒，偷渡没成功，被黑市贩子揪了出来。”

　　“没成功”是一个太过要面子的说法。
　　实际上，这是他职业生涯中少有的大失败操作，让朗的表情看起来相当不自在。陷入野兽般浑噩状态的濒死男人被一群端着枪的走私犯从死人堆里拖行着，挨了结结实实的一顿揍，然后又被随意扔进笼子。
　　“他们只要完整的尸体，我不太符合……那一批的货物标准。”

　　“我听说过类似的故事。”
　　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乘客，卡兰这段时间都没再阅读阿卡夏相关的记录。法赫纳觉得他的人格是易碎的瓷器，每天嚷嚷着不准他触碰与潮汐和记录有关联的事情，担心带来更多的消耗磨损。
　　“当我买下你时，对方告诉我联邦有人在大量收购尸体，甚至为此掏空了好几颗关押囚犯的星球。”
　　“这是什么新时尚吗？”

　　朗的表情严肃，他的身上带着点冰冷的气氛：“这不正常。”
　　“之前我们只会打击靠近边境线的走私船，那些船大多运载着活人劳工和妇女儿童——联邦明面上禁止人口买卖，然而这个宇宙太大了，总会有人选择沾着血的黄金。但我从未听闻过尸体成为贸易品的事情。”
　　“我之后会去查。”

　　“我本该能够感受到所有的同源者。”
　　他们一边往人口密集的地方走，一边轻声进行着聊天。卡兰的眼睛看着前方，温声地诉说着一些奇异的内容。
　　“所有的阿卡夏裂隙都是相连的，我们不受物理意义上时间与空间的限制，与我同出一源的污染物不会脱离我的‘眼睛’。”
　　或者说是身体。
　　祂的一部分在无限延伸，随着透明的潮汐静静地漫溢过生与死的堤岸。

　　“但是现在，有少量的污染物我感受不到了。”
　　他说。

　　它们消失在这宇宙间，失去踪迹。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斩断了这些污染源与子宫的联系。

　　朗的手臂肌肉收紧。
　　他有太多缺乏头绪的想法，也有很多混乱的怀疑，那些乱糟糟的事情堆叠在一起显得更加错综复杂。大批量运输的尸体，消失的污染物，以及异常爆发的潮汐……这些东西全都可能同第五军的结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在卡姆兰的事件发生前，驻军基地利用残存的星舰模型进行数据解析，试图分析出潮汐的涨落规律。
　　他们与污染源斗争了太久，几乎自成体系，有一套相对独立的应对理论，和联邦所宣传的内容截然不同。

　　越来越频繁的侵蚀现象引起驻军基地的注意，他们开始建立自己的运算模型，力图将无形的事物有形化，摸索出更为有效的防御机制。
　　许多潮汐爆发得莫名其妙，产生于一个不合理的时间、不合理的地点，简直就像是被点燃了引线。

　　然而在进一步的结果统计出来前，第三军突然毫无征兆地启动了吞星级武器。

　　人类铸造出的第一枚吞星级武器将群星射落。
　　历史教材对外宣称，八十七年前由于当时最高执政者白色皇帝卡兰·苏利耶的疯狂举动，天之琼将首都星沙瓦勒连同附近的阿卡夏裂隙一并撕裂，其上居住的六百万人口成为了这一行为的牺牲品。
　　之后随着旧帝国的分裂，泛银河共荣联邦逐渐崛起，它与疆域缩水成原先一半大小的傀儡帝国遥遥相对、割席而立，宣称要取代封建且腐朽的帝制，让旧时代的一切成为过去。

　　联邦回收了初代吞星级武器天之琼，抢夺下这令所有人胆战心惊的凶器。
　　他们保证这一划时代的武器被妥善安置在钢铁要塞之中，星球般庞大的供能设施是它的本体，密密麻麻的排列管线是它的血脉，严丝合缝的密金框构出它的骨骼，一层又一层的否定指令化作凶兽的口笼。
　　联邦同时承诺它不会因为任何意外而轻易启动，首都星的惨剧绝不会重演。

　　直到三年前，第三军抽空一整颗星球的养分作为燃料，扣下扳机。

　　沉默了近一个世纪的凶兽第二次完成超过十二星时的充能，多年累储的星核能源在此刻付之一炬，积蓄出难以想象的庞大功率，将攻击目标锁定自己的同类。
　　无惧风浪、驻守边境线的飞鸟被整个撕裂，那是足以将矗立百年的防线焚烧殆尽的能量，击退了异种潮汐十八次的边防军在这样熔金扬灰的热度中哀鸣，濒死的金乌发出凄厉悲号。
　　所有驻军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包括舰队的最高总指挥朗·苏，他正在离主基地稍远的地方执行日常巡查任务。

　　舰队指挥官亲眼目睹了整个前线防御的瓦解和毁灭。
　　他的一生，他的第二处故乡，他所有的战友与同僚，部下和亲人，都在这恒星般的热度中燃烧汽化，甚至不曾留下一点灰烬的残渣。

　　人类可以发出野兽般的嘶嚎。
　　他身为“人”的理智在那一刻彻底断裂。

　　“别皱眉。”
　　身旁响起的声音一向很温和，卡兰的语调不急不慢：“你想要慢慢地探寻原因，我会同你一起。我的时间很多，直到这个宇宙走向终结。”
　　“我喜欢做一些有趣的事。”

　　语言非常神奇，它们具有安抚功效。
　　当普通组合的语句以平稳柔和的语气被说出，会缓缓抚平焦躁而割裂的心脏。

　　卡兰没有侧头，也没有向自己牵着的同伴投去更多注视，他只是自然而然地、以自我为中心地提出毫不相干的要求。
　　“但是现在，我想要你同我介绍一下那些东西。”
　　微抬的下颌示意向不远处的街边，悠然的措辞中带着点理所当然的意味。

　　好熟练的打断操作。

　　被挽着手臂的男人愣了一下，认命般地重拾状态，并在顺着提示快速看了一眼堆在小摊子上的破旧贩卖物后，本能地调出了自己的智脑准备付款。
　　“大部分都是维修工具，但是不成套。人们会用这些东西来修理小型掘矿机，现在常见的款式要比这更新更自动化一点。”
　　“这些是几十年前的热门型号。”
　　有一瞬间他思考这里是否接收加密货币。

　　沉甸甸的情绪正缓慢落回胃里，不再盘踞在喉咙和胸腔处，好像什么几欲沸腾的冰冷液体再一次被咽了下去。
　　卡兰那矜贵的手和静静侧头的表情都透露出催促的情绪，推着他往摊位边走。

　　这略显好奇的神色实在是令他啼笑皆非。
　　朗怀疑星舰的主导者在意外发生前，很少以脚踏实地的姿态行走在城市间，所以对着一些零零碎碎、破烂到不太常见的商品反而会产生额外的兴趣。

　　“你想要吗？”
　　人类问自己的同伴。
　　“飞行载具的空间不是很大，但我们可以少买一点。”

　　“你喜欢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