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兰》RavenShrike

85、第八十三章

　　出乎意料，海因茨找来的向导是一名女性。
　　年龄不算大，有一双棕色的眼睛。

　　“你……成年了吗？”
　　朗在看到对方的时候愣了一下，继而转头看向自己的老朋友。
　　“你知道雇佣未成年人算犯法吧？”

　　“我十九岁。”
　　女人毫不犹豫地自报家门：“可以叫我奎里纳。”
　　“我负责把你们带到哈默拉的主城，剩下的你们自己看着办。他——”对方伸手指了指海因茨：“提前支付了我一半的带路费，如果你们死在半路，剩下的一半我会堵在你们基地门口拉横幅，直到有人付账为止。”
　　“我缺钱，所以拒绝赊账。”

　　“她早年出生于哈默拉，然后跟着她的父母逃出那里，接受了世俗化。现在她家出了点状况，需要筹措一笔费用让她的家人前往高等星球接受更完善的治疗，所以才会找上门来。”
　　Ignis的指挥官忍不住叹气：“放心吧，我们不会死，也不会赖账。”

　　小型飞行器足够塞下四个人，结果所有同行者里只有海因茨带了两只箱子。
　　就连奎里纳都两手空空。
　　“随便什么衣服，男式女式无所谓，找两件给我就行——你们总不会连一件多余的工作服都没有。”

　　等到Ignis的地面逐渐远去，宇宙的一角展现在人类的视野中。
　　曾经供所有人居住的广袤土地化作一颗圆球，那些渗入泥土和海底的红色即便隔着遥远的距离也不曾淡化。

　　“法赫纳，收容一下。”
　　卡兰呼唤自己的星舰，然后得到了一个风风火火的回应。

　　“我来了！”
　　“我准备好了！”

　　如同从深黑的海潮中涌出，庞大的星舰撕开宇宙幕布的一角，身躯逐渐浮现。
　　它的体积太过可怕，有那么一瞬间，海因茨几乎以为这钢铁的巨兽会在Ignis的地表投射下遮天蔽日的阴影，就像月亮遮挡去太阳的光辉，形成一片日蚀区那样。

　　但是没有。
　　它带来了太过奇特的景观。

　　来自恒星的光线无法照亮它，好似这黑沉沉的星舰正浸没在另一个维度，是吸收一切光源的泥泞实体。然而Ignis确实沐浴在朝阳中，对这一切一无所觉。
　　就好像光在途径对方的时候被撕开的空间门扭曲折射一瞬，自它的身体中透过，看似不受影响地继续奔赴既定目标而去。

　　“闭眼。”
　　在这一瞬间，朗本能地伸手遮住了老朋友和新向导的眼睛。
　　他对卡兰的性质有着模模糊糊的认知，他的伴侣正轻轻地捂着他的左眼，不让他直面法赫纳舒展的身体。

　　停机坪巨大的闸口开启，像吞下一颗小弹珠那样，允许渺小的飞行器进入。
　　刨除了一切血肉的部分外，那些森严林立的巨大金属闸门如同巨兽的骨骼，支撑起人类难以想象的空旷空间。
　　大大小小的飞行载具和机甲全数停栖在这里，足以媲美一整个军事基地的空港和武器库。

　　“欢迎新的乘客。”
　　随着阀门闭合，低沉的男低音回荡在停机坪内。

　　朗的手撤回，重获视线的海因茨和奎里纳愣愣地看着这一幕，半天没说话。

　　“欢迎新的乘客？”
　　然后那广播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带着点不确定。

　　原本老老实实坐在座位上的Ignis指挥官突然暴跳起来，一把薅住了旧友的衣服领子。
　　“这就是你说的只值二百九十里瑟？！”
　　他咬牙切齿地说。
　　“他是把帝国的整栋军火库搬来当陪嫁了吗？！”

　　“我理解你的嫉妒之情。”
　　朗快速地将自己的脖子从对方手中解救出来：“你也找个愿意自带一仓库武器的伴侣好了，不用太羡慕我。”
　　在面对卡兰时，他会因为张嘴借钱而满脸通红结结巴巴；但是换做面对曾经打了十来年的朋友，他可以将怼人的精神发挥到极限，连毒五个海因茨都不带喘口气。
　　“毕竟我‘只值一筐苹果’，你说不定也可以。”

　　“欢迎新的乘客！”
　　这下子法赫纳伤心了，没有人回答它的问候，狗狗舰再也维持不下去那优雅的男低音，哇一嗓子以夹子音发出假哭。

　　卡兰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
　　而朗则手忙脚乱地快速停好飞行器，解除所有安全固定装置，然后抬头冲那些隐匿在天花板上的荷鲁斯之眼打个招呼。
　　“抱歉法赫纳，对不起，没有第一时间向你介绍。”
　　他快速地一把扯过Ignis的指挥官挡在身前，自己溜得飞快。
　　“这位是海因茨，我的朋友。旁边那位女士是我们的临时向导，奎里纳。”

　　被拽得晕头转向海因茨愣了一会，然后茫然地对着空气伸出一只手。
　　“你好？”
　　他被搞懵了。

　　下一秒，黑暗里嗖地飞出几条机械臂，冲进飞行器，以火辣辣的热情同那只手握在一起。
　　“你好呀！法赫纳很高兴见到你们！接下来的时间希望你能够获得一次美好的航行经历，可以问一下你喜欢哪种风格的食物吗？甜食还是肉类又或者是素食？我理解一些宗教信仰让人拒绝食用猪肉或是牛肉，但我想霍尔曼家族并没有类似的要求。奎里纳女士您呢？您在食物方面存在任何忌口吗？法赫纳储存了三百一十种烹饪技巧，保证满足你挑剔的胃，无论是联邦那难以下咽的面包鸡胸肉配西芹，还是帝国更偏重于精致摆盘的小点心，又或者是哈默拉边境风格的香料炖菜，无论你喜欢什么，法赫纳都可以完美呈现！”
　　“两间小小的地中海风格的休息室可以吗？可以随意选择窗外的宇宙景致或海洋呈像。或者我也能够为你们准备更大的套间，带恒温游泳池的那种。”
　　“虽然我们距离目的地只有一天的航行时间，但我希望我的乘客能够拥有一个尽善尽美的梦幻体验！”

　　这一大段完全不喘气的寒暄，将初来乍到的两位新人彻底干成宕机状态。
　　海因茨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艰难地将头转向卡兰。
　　“我以为你之前说的‘它会非常高兴见到你’只是一个……比喻，以表达你的欢迎态度。”

　　“不是比喻。”
　　星舰的主导者笑着敲一敲那几条机械臂，让不情不愿的狗狗舰松开对方、以免第一时间把乘客全吓跑。
　　“它的名字是法赫纳，很活泼，很粘人，没什么恶意。你们有任何生活方面的需求，可以喊我的星舰帮忙。它是最好最热情的管家，永远乐于助人，但是请记得对它说‘谢谢’。”

　　慢慢地从飞行器中走下来，卡兰将手搭在伴侣伸出的手掌中。
　　“你们可以跟随法赫纳的引导，先去自己的休息室整理一下行李或是换一身更舒适的衣服，我和朗会设置一下航行路线。”
　　海因茨跟在他的身后一并往外走，还顺便扯了奎里纳一把。

　　等到终于站在停机坪的地面上，卡兰回头看着两位新乘客。
　　“我想由法赫纳来进行说明会更加直观，你们可以和它多聊聊，也可以小睡一会。我们两小时后见，在此期间法赫纳会准备好丰盛的午餐，一切饮食方面的偏好你们都可以直接同它说明。”

　　直到稀里糊涂的海因茨和奎里纳被推着走，朗还能远远听见自己那一板一眼的老朋友在持续着被动问答。
　　“……都可以？我没有特殊偏好……鸡肉就行……不，不用特制异兽肉……”
　　“……我不太能吃辣……黑胡椒颗粒的程度没问题……但是辣椒有点太超过了……”

　　直到他们几乎走过转角，朗才听到自己那超绝钝感的老朋友发出一点牛一样的叫声。
　　“等一下，法赫纳——所以你真的是那个法赫纳吗？”

　　朗差点在走廊里发出爆笑。
　　他回过头，刚想对卡兰说点什么，就看见自己的伴侣解除了伪装。那些棕黑的头发和棕黑的眼眸在渐渐褪色，好像任何色彩都无法长久地停留在苍白的表面、只能覆盖短暂的时间那样。
　　尽管卡兰的姿态端持，没什么特殊的举动，但他就是觉得对方在舒展身体。

　　“很累吗？”
　　一些柔和的情绪泛上来，人类能够理解自己的伴侣为了照顾他的心情，才一度换上和正常人无异的外表。
　　他的手指轻轻捏一捏对方的后颈，既像是捏一只洁白的羊羔，也像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按摩。
　　结果卡兰眯起眼睛，将身体轻微地靠过去，以肢体语言暗示“更多一点”。

　　“不累。”
　　星舰的主导者说，同时不动声色地贴近些，再贴近些，直到那温热的手掌完全覆盖住自己的脖颈。
　　“法赫纳会花费大概一天的时间抵达哈默拉上空，它不走常规通路，速度远快于一般的飞船。我们可以先休息一会，之后再和你的朋友们一起用餐，D108也一起——法赫纳说大部分人需要定期的、热闹的社交环境。”

　　朗的休息室一如既往，依旧是赫舍丽宫中卡兰居所的模样，除了天花板换作由密晶矿所装点的繁星。
　　之前不明所以的人类没怎么认真打量这间屋子，但当他提起注意力，便轻而易举地发现了那个小书橱，还有一些相对可爱的盆栽摆件。好像这些东西是曾经的新型人类生命里一闪即逝的色彩，即便过去了近百年的时光，对方也期望将这一切还原出来。
　　只不过是为期一周的旅程，当人类重新站在这里时，意外地涌起一丝怀念。

　　前往矿星137之前，他和卡兰躺在床上聊天，那时他坚定地相信自己是直男，直男和好兄弟盖一张被子天经地义。
　　直是一种状态，就像恒星的光线那样绝不转弯。
　　然而光线能折射。
　　两趟外勤跑下来，他的人生大洗牌，还和卡兰从室友关系变成恋人关系。

　　他们曾在光线昏暗的寂静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一些很零散的话题，蜷缩在对方小时候慢慢长大的房间里，分享一些属于过去的秘密。
　　而眼下，天光大亮，法赫纳体贴地给出了一个白昼的模拟环境。
　　很健康，很积极。

　　然后朗看见那位矜贵的皇帝陛下坐在床上，顶着青天白日的明亮氛围，轻轻地拍了拍床榻。

　　“亲吗？”
　　对方问，神色温和又宁静，舒缓的语调也分外典雅，但说出的暴言绝对不是那么回事。
　　“也可以做点别的。我学了很多东西，有一些还挺有趣的，刷新了我对于人类的常规认知。”

　　卡兰将双手安安静静地搭在腿上，坐姿优美，脸上甚至还带着点要命的好奇与诚恳。
　　“我想和你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