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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嫂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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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变冷了,这座海滨城市一旦进入晚秋时节,风就会带上潮意的凉,剥夺人身上的温度的同时还附赠了湿漉漉的糟糕感觉。
对于这种风,其实一件稍厚的大衣就足够抵御,但是季濯缨穿不了,他身体站得笔直,偷偷地用指尖狠掐了一下掌心,这已经是第四次NG了,季濯缨预感自己快要因为寒冷而颤抖,绝对不能抖,不仅是因为镜头会拍得一清二楚,还是因为这可是他的第一场戏。
电影的拍摄并不会按照剧本里剧情的先后,而是根据剧组的统筹安排,要考虑到场地、季节、人员档期等等。季濯缨在开机后的第二天迎来了自己的第一场戏,是与男主褚皓的对手戏,非常巧合的是,这场戏正是季濯缨试镜的那场——林流芳与三皇子的决裂戏。
剧情里,为了救女主失去理智判断的三皇子准备背水一战,林流芳前来劝他回头,但是三皇子不听劝言在各方面猜忌下与林流芳友谊决裂。这也是二人的最后一面,三皇子中了太子的计之后,是林流芳牺牲了性命换得了三皇子逃走的机会。
这场戏是外景戏,三皇子策马从远处而来,林流芳拦住了三皇子,接下来就是对话。这也就意味着季濯缨要等褚皓勒停马后,站在马下与他对戏,如果只是对话还好,但是这长台词不短的戏中间还有一次需要褚皓拍马欲走,季濯缨上前拉住马强硬与他争执的插曲。
虽然此时是深秋,但是戏中的季节却是夏天,幸好拍的是古装,戏服都是长袖,可那轻薄的料子也挡不住风吹。季濯缨穿着一袭白衣,是类似魏晋时期的飘逸长袍,执一管玉笛负手而立,那是与三皇子约定的信物,见到玉笛就知道是林流芳而不是太子。
扮演三皇子的男主褚皓是这几年电影圈炽手可热的小生,十几岁时就开始客串电影,就读电影学院期间就已经主演了几部票房不错的电影,如今听说背靠国内影视巨头,只接大投资与名导制作,虽然还没有拿过硬核男主奖,但是网上的风评都说他有望成为最年轻影帝。
褚皓演的电影季濯缨也都看过,演得确实不错,个人形象上,褚皓与季濯缨相反,五官并不精致,算不上绝世帅哥,他是以小镇竹马少年的形象出道的,也扮演过不少痞帅的角色,是气质重于外表的演员。不过演电影的话,这样的形象刚刚好,可塑性很强。
在开拍前的集训中,季濯缨与褚皓见过,当时导演在场,介绍两人认识,对褚皓说季濯缨是新人与他的对手戏最多,希望他俩多交流多磨合,褚皓听罢立马主动伸手和季濯缨握手笑着说合作愉快、有什么事尽管和他说等等。可等导演一离开,褚皓立马变脸似地收起笑脸,大喇喇地往沙发上一坐,盘起二郎腿刷起手机,摆出一副并不会搭理他的态度。
季濯缨对此也不奇怪,那些有点名气的演员都摆谱,何况这人还是男主角。没玩多会儿手机,褚皓就起身准备走人了,可就在出门之前,他挑着眉毛从头到脚把季濯缨打量了一遍,用手机隔空点了点,不客气道:“哎,你把台词提前给我背好点。”语气像是教训小孩的长辈一样。
果然,正常的社会道德准则并不适用这个圈子。季濯缨发现这些演电影的做这种事的时候从来不背着别人,这个大房间里面还有不少其他人在,但是褚皓就旁若无人地表演变脸和装逼,大概是因为他们对此并不觉得丢人反而洋洋自得。
这之后,褚皓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影前集训,更勿论什么对戏与交流了,直到正式定妆那天,两人又见了一面。
那时,季濯缨正搞完妆造,等到戏服和头发全都做完,才切实感受到林流芳作为白月光角色的杀伤力,在场工作人员和围观的其他演员都小小地“喔”了一声。
平时的季濯缨是栗色的微长卷发,加之他立体的五官,让人觉得他应该更适合现代装或是洋装,但是古装造型做出来之后却意外地极度适配,大概是因为他的眼睛和嘴巴线条是柔和的。季濯缨个子高、肩宽腿长,关键头小脸小,一袭白衣往那一站真的可以说是君子如竹。
季濯缨看了看镜子里面的自己,发现很像照片里面年轻时候的表演越剧的妈妈,简直是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难怪自己也很适合古风扮相。
这时一个轻蔑的男声从旁边传了出来:“娘们兮兮的,去唱歌跳舞还差不多。”
季濯缨皱着眉毛望去,敢这样说话的果然是男主褚皓,他已经完成定妆拍摄了,穿着黑色带甲胄的战服,还是在低头刷着手机。在场的其他人也听到了,但是都没有吱声,装作听不到一般。
好久没有听到这样的坏话了,季濯缨有点奇怪他们对于“娘们兮兮”的判定标准到底是什么?难道就是因为自己脸长得好看吗?论身高,褚皓比自己矮半个头;论强壮,他也不如自己,季濯缨虽然瘦但是体脂率很低,腹肌和臂围都很可观,中学时代打架从来没有吃亏输过。总不能因为穿着将军服、扮相粗糙就能算男人了吧,换成江超来扮上不比他更像少年将军。
这两次短暂的见面已经让季濯缨心里有了一个预期,那就是褚皓看不顺眼自己,但是看不顺眼也只能让他看不顺眼了,毕竟这些人是公平地看不顺眼所有人,只有能骑全世界头上他们才会感到真正的舒心自在。
在拍戏之前,季濯缨从未想过同事关系会是他要面临最主要的问题之一,但是被讨厌和被喜欢都是季濯缨长这么大最习以为常的两件事,被褚皓当面挑刺、嘲笑的时候,季濯缨并没有流露出半分的触动,既不疑惑也不气愤更没有考虑过反击,可能是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更加引得对方怒火中烧。
尽管季濯缨念书的时候是个不良,长大了是不学无术的纨绔,但是他确实没有那么多无缘无故的戾气与对他人的恶意。季濯缨不明白褚皓这些人在自卑些什么,有代表作也有名气还不缺钱,怎么还有这么膨胀无法满足的虚荣心。
就算季濯缨搞明白也没用,扮演人生知己、生死之交的两个演员关系不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下场就是季濯缨的第一场戏就压得死死的。
三皇子出场时是从远处的宫道上骑马而来,按道理说这里可以不需要季濯缨出场,但是拍摄是一个景深镜头,先由林流芳的白衣背影入境,逐渐聚焦到远处的三皇子,由远及近地拍到三皇子勒马而立,与林流芳对话的场景。
从褚皓勒马这里就开始不顺,剧组的马都是经过专业训练的表演马,而且勒马的时候会有浑身穿着绿色的场务大哥跑上去帮忙,可那匹马还是直直往季濯缨面前冲上来,最后关头才被拽住。季濯缨倒是一点不怕,马术他十来岁就学过,他还有两匹从多维尔拍来的纯血马,是季正军商业伙伴送他的生日礼物,现在养在郊外的马场里,要是褚皓这马真刹不住,他也能上去给拉停。
导演一众人看到季濯缨一动不动也不躲避关心他是不是被吓到了,褚皓也轻笑着说抱歉,季濯缨摇了摇头笑着说没事,可以继续。
没想到这只是折磨的开始,这段戏,其实是林流芳全片最重要的高光戏,占了他所有戏份中一半的台词,导演希望长镜头拍摄,意味着中间不能断。可每到季濯缨情绪到位地说完前面的台词,总在冲上前拉住马时出现差错,不是马不配合,就是褚皓的台词进错时间,这其实很考验演员的临场反应和经验,正确的做法应该是接着演下去。但是季濯缨到底是第一次演戏,他被打断之后状态和前半截就对不上了。
原本为了这场戏,季濯缨可是下了很多功夫,做了各种各样的功课。第一场戏反复NG可不是什么好苗头,饶是季濯缨的心理再强大也有些隐隐焦灼起来。
萧瑟的风里,季濯缨感到身体冷得有些发木,他努力抑制住自己状态的松懈,因为下次不能再失败了,如果继续NG,导演就要喊停重新调整方案,甚至要取消这个长镜头选择分段拍摄。第一场戏就拍不好,岂不是让所有人都看扁,他自己都会瞧不起自己,这是季濯缨自己选择的工作,除了余不多支持他,其他的全部看他自己,没有人脉没有捷径,还是人生第一次。
季濯缨知道接下来大概率还是会卡在拦马那里,但是无论怎么样,自己都要接着演下去。
“ACTION!”又响起了,如同前四次一样,季濯缨状态没有丝毫减分地开始表演,台词也没有一字差错,甚至较之前还要放松自如。
终于到了那个关键的节点,季濯缨跨步上前拽住了缰绳,马儿听话地只是甩了甩尾巴,褚皓却出其不意地加了句台词,季濯缨愣了半秒钟,但是也只有半秒钟,在这一瞬间之后心里排练无数次的后半截台词突然就自然地流淌了出来。
“卡!”
过关了。得到结论的季濯缨突然如负释重,他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导演和其他演员围着摄影监视屏回看分析,褚皓那句加词之后,虽然季濯缨有神态的停滞,但是却意外地很像自然的震惊反应,算是完美通过了。
季濯缨知道褚皓是故意给自己使绊,但是明面上的手段也就只能这么多了,经历了之后也没什么好怕的,毕竟这个傻逼也不能在摄像头前和导演眼下不好好演戏就专门刺挠自己。
不用说,褚皓在幸灾乐祸和期待自己的回应,可季濯缨懒得搭理他,既然不能交流工作,那也没什么好扯的咸淡了,等下了戏回去再跟余不多好好骂骂这个烂货。
拍完这几条,季濯缨才感觉到饿,原来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他找了个僻静的角落,裹着风衣准备打开饭盒吃饭。
准备动筷的时候,季濯缨感觉身边来了一个人,好像是剧组的工作人员,放下了剧组统一订的盒饭,坐下了,几乎是挨着他。季濯缨顿时心情有点不好起来,本来就专门找了个对着门没什么人的地方准备安静地吃饭,这个人怎么回事,那么多地方不坐非挑自己旁边。
余光中,这个人居然是个女的,扎着一个马尾辫,带着黑色鸭舌帽和口罩,剧组文化衫外面套着黑色工装马甲,裤子也是黑的,全身的口袋都装得鼓鼓囊囊的。
季濯缨准备盖上饭重新找地方吃了,心中吐槽这女的这么主动吗?看到帅哥就贴过来,自己可不想被随便搭讪。
“吃得这么好?”
啊,果然吧,开始搭讪了。
季濯缨心想这女人搭讪怎么一点都不客气礼貌,可是又觉得这个声音有点耳熟得让人害怕,虽然像是个美女的声音但是凉飕飕的。
回忆这个声音的季濯缨猛然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张已经把口罩摘掉的脸,一张绝对不可能在这个地方见到的脸。
“媛、媛、媛姐!”季濯缨眼睛都瞪大了。
这个女人不是别人,居然是季濯缨那宛如高岭之花般的准表嫂——郑媛。
郑媛不是快和他表哥结婚了吗?婚礼定在迈阿密,按照她们千金大小姐的习惯,这段时间应该在忙着备婚吧,准备各种婚礼的细节,从婚纱一路准备到婚宴上的餐巾折叠形状。怎么会在这个武侠电影的剧组里,还是一身打工人的装扮,这和那个芭蕾天鹅的形象完全不符啊喂。
此时,芭蕾天鹅正盘着腿坐着,掰开一次性筷子,往嘴里面扒了一口盒饭。
“昨天开机我还以为我看错了,结果今天镜头里面拍的清清楚楚的,还真是你啊小洗。”郑媛边吃着饭边感叹似地说。
“媛姐,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季濯缨还是觉得不真实。
“我怎么不能在这,我是这个戏的第二AC,倒是你小子怎么跑来拍戏了?你爸放弃折腾你去远方那学习,改走艺术路线了?”郑媛的声音还是那样凉凉的。
季濯缨从来不知道郑媛居然是干影视摄影的,他印象里面的郑媛是不上班的,因为每次家庭聚餐还是什么活动,郑媛都会和赵捍白一起出现,以未婚妻的身份,也没听她说自己的事业还是工作。
“老头不知道,我是自己来拍的。”季濯缨小声地说,又有些踌躇道:“你没跟我哥他们说吧。”
“哎?小洗你本事不小啊,原来你真是那个导演钦点的演员啊。”郑媛扬着眉毛笑着惊讶道,又不耐地啧了一下,说:“我跟赵捍白说这个干什么。”
听到自己的事没泄露,季濯缨的心有点放松了,他可是好不容易才把第一场戏拍完,他有些好奇地说:“媛姐,你不是元旦要结婚吗?婚礼都弄好了?”
郑媛手中的筷子一顿,眉毛蹙了起来,轻哼了一声道:“到时候再看吧,弄不好正好拉倒。”说罢,她那张漂亮的脸蛋蒙上了平日里的不虞之色,鼻翼轻抽了两下。
季濯缨从小就怕这样神情的郑媛,现在,当然也怕。怎么回事,之前赵捍白不是说到处找关系张罗结婚的吗?怎么郑媛看起来不是很乐意的样子,难道是舅妈得罪儿媳了吗?毕竟舅妈从赵捍白小的时候就觉得皇帝女儿都配不上他儿子,现在儿子和女友都三十了,她就有种吃定郑媛跑不了的傲慢在。可是这么多年,郑媛也对她很客气,没见闹出什么矛盾。季濯缨搞不懂他大舅家的事情,准备以后再旁敲侧击打听一下。
郑媛突然想起来什么,问道:“对了,你不是让余不多管着吗?他愿意让你跑出来拍戏?”
季濯缨突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含糊道:“嗯,我跟他说好了。”
“哈。”郑媛轻笑了一下,像是叹息一样道:“余不多啊。”
季濯缨突然想起余不多躲着郑媛还有郑媛跑来公司训余不多的事,他俩的关系好像很差的样子,却听到郑媛扭头对自己说:“你跟他待在一起几个月有没有发现他这个人其实很招人喜欢?”
“啊?有、有嘛?没有吧。”季濯缨莫名地慌张起来,心里吐槽嫂子你不是和他关系不好?当着小叔子的面这样直接说表哥以外的男人不大好吧。
“他虽然看起来聪明到有点无聊,说话也很冷漠,实际上是个心地善良的笨蛋,也没有其他三十岁男人的臭味,还跟他十几岁时候一样傻愣愣的,怪可爱的。”郑媛说到余不多的时候语气居然柔和了不少,又皱起眉毛说:“就是太固执了。”
季濯缨不自觉地边听边点头,心里暗道确实是这样,不过郑媛还真是了解余不多啊,毕竟是未婚夫多年的好朋友。
季濯缨低下头看着手中的饭盒,这还是余不多给他准备的呢,剧组的盒饭对他来说太油太咸了,其他的演员都是经纪公司准备或是有助理做饭,余不多找了营养师工作室按月订了餐,每天会有人专门送到酒店。
只不过,自己好像惹余不多不高兴了,季濯缨有些伤感起来,明明没有多久他就要出国了,真不想看到这家伙躲着自己的样子。没想到他耳朵后面的痣不能碰,第二天一大早自己就走了,到现在还没跟他说上话。
季濯缨现在想到那天晚上的事情,心还是会砰砰跳个不停,会不自觉笑出来,可想到自己会不会招余不多讨厌又笑不出来了。
下午没有单独戏份,只有一些过场戏份,但是等到拍完天也快黑了。
第一天就累得够呛,但是至少重头戏拍成功了,季濯缨心里还是泛起沉甸甸的快乐,走在回酒店的路上不由地盘算着回去要跟余不多说一下,那家伙就算生气也会很快原谅自己。
发文字消息吗?余不多也只会回“嗯,真是太好了”之类的吧。看着远处天空逐渐消失的日光,季濯缨心想还是打电话吧,突然好想听到他的声音,听到声音就知道他现在生不生气了。
夕阳完全滑进了黑暗,季濯缨站住了脚步,他看见不远处的酒店前面站着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身影。
那个身影季濯缨再熟悉不过了,是余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