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色龙》乙森

20、番外1 阴阳山

　　阿维亚·布朗的母亲，和凡妮莎·厄德林的母亲是姐妹。虽然是亲姐妹，两人的境遇却相差甚远，这种差距在阿维亚和凡妮莎身上再次放大。

　　阿维亚十六岁的时候，她的父亲抛弃了她的母亲，跟另一个女人在一个寂静的冬夜消失不见。

　　第二个白天，望着门外皑皑白雪，她抱住跪地痛哭的母亲，暗暗发誓自己会努力成为这个家的依靠。

　　她没有成功。

　　才过去不到两个月，母亲就再次穿上婚纱，和另一个男人在教堂庄重宣誓，而脱下婚纱不久，她的肚子就鼓了起来——原来她早就怀孕了。

　　随着母亲的肚子一天天变大，阿维亚意识到接下来她的世界会被迫挤进一些人，而在“家”这个概念下，属于她的部分将被吞噬，不断缩小，她没有资格拒绝，她只能选择接受。

　　但是，事情再一次没有按照她的预期发展——那个孩子生下来就死了，而母亲，也没能够从产床上下来。

　　于是，阿维亚·布朗在同一年先后失去了父亲和母亲，以及她的容身之地。

　　在母亲的葬礼上，她第一次见到了厄德林夫妇和凡妮莎。

　　厄德林先生是个颇有名气的律师，他帮助阿维亚取得了她应得的财产（虽然已经所剩无几），厄德林夫人善良、体贴，她劝说阿维亚在能独当一面前暂时和他们一同生活，顺便帮忙照顾当时十二岁的凡妮莎·厄德林。凡妮莎·厄德林呢，她根本不理解她的表姐遭遇了什么，或者说不在意，她只关心这个新来的玩伴能不能好好陪她玩。

　　阿维亚·布朗在厄德林家住了两年，一直到她遇到马尔科姆·多林。

　　阿维亚曾在一本书上看到，世界上幸福的人其实公用一张脸，不幸的人同样。一个人的幸与不幸，即使不大声宣扬，也会刻在脸上。她和凡妮莎就是一个例子。

　　她们长得很像，但从神态、气质、行为举止，不会有人认错谁是厄德林小姐，谁是布朗小姐。

　　就像一座山，向阳的那面郁郁葱葱，背阴的那面荒凉贫瘠。从山存在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注定。

　　凡妮莎，自私、天真，她的字典里从没有“感同身受”这个词，在她的世界里，她从这头跑到那头，其他人理应像太阳花一样跟着她转动。这些放在别人身上可能是缺点，但当你有一个像凡妮莎一样完美的家庭时，这些都变成理所当然的了。

　　有时候，阿维亚看着凡妮莎，也会想象这是她在另一个位面的人生。她当然羡慕、嫉妒，有时还会困惑。

　　厄德林夫妇对她很好，阿维亚在四处找工作的时候，厄德林先生给她提了很多建议，他说，从事脑力劳动会比体力劳动更适合她，还让她先去自己的事务所实习，好让简历不再是一片空白。厄德林夫人，给她提供和凡妮莎一样的温暖的房间，好看的衣服，美味的食物，好像她也是他们的亲生孩子一样。

　　阿维亚被厄德林家的一切迷惑住了。

　　在她住进厄德林家的第三个冬天，有一天下午，她抱着书从二楼下来，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听到了客厅里的笑声。

　　外面刚下了场大雪，白茫茫一片，而厄德林家中温暖如春，壁炉里的木柴持续不断地燃烧，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凡妮莎窝在沙发上，跟她的朋友在聊天。

　　凡妮莎的朋友说：“凡妮莎，你那个表姐越来越像你了，真讨厌。”

　　凡妮莎“哼哼哼”地笑了一下。

　　朋友继续说：“你该小心点，别让她把你家的东西都偷走了。”

　　阿维亚听到凡妮莎漫不经心地说：“这有什么，反正我的东西多到用不完，分她一点又怎样？”

　　“你这么大方？怎么不分我一点？”

　　“你又不是阿维亚，你要是我表姐，我也给你呀……”

　　阿维亚没再听了，转身上楼。厄德林家到处都铺了厚厚的地毯，人踩在上面不会发出一点声音。她现在穿着的毛衣，是厄德林夫人织的，怀里的书则是厄德林先生的书房里的，她甚至本来打算，在这个雪天坐在楼下的沙发上看书……

　　阿维亚把书放回书架，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厄德林家的生活，就像一场梦，或者气泡，轻易就被戳破了。

　　那天晚上，阿维亚在餐桌上告诉在座的人，她打算离开这里，去另一个城镇独立生活。

　　厄德林夫妇很不赞成，厄德林先生说她可以在事务所多做一阵子，“把手上的这个案子跟完。”他说。厄德林夫人则说，阿维亚离开，她都不知道跟谁分享生活中的趣事了。凡妮莎原本不高兴地撅着嘴，听到这立马大声说她很乐意听这些趣事。

　　阿维亚静静地听着，没有改变主意。

　　厄德林夫人看着她，眼神有点哀伤。
　　“现在太冷了，阿维亚，等暖和一点再走吧。”她说。

　　阿维亚沉默不语。

　　凡妮莎不高兴到了极点，她瞪着其他人：“让她走嘛，反正也可以再回来嘛，阿维亚，你回来记得给我带礼物。”

　　于是阿维亚在第二天一早离开了厄德林家。

　　山的向阳面，草木茂盛，生机勃勃，多一棵树还是少一棵树，对它没有影响，它不会在意。但是，如果把一颗树从向阳处挪到背阴处，树木就会枯死。

　　她该回到她自己的生活了。

　　但是，厄德林家的生活还是在她心底留下印记。她渴望一个，属于她的，像厄德林家一样的家庭，她已经失去了一个，父亲私奔，母亲出轨，现在他们一个不见踪影，一个在地下沉眠。

　　她太渴望了，所以，当马尔科姆·多林，这个父母早逝，在证券所上班，他们认识不到一个月的男人，向她求婚的时候，她看了看窗外，冬日里难得的晴天，她答应了。

　　写信给厄德林夫妇，很快收到了回信。厄德林夫人在信中隐晦地表达了自己的担忧，“结婚是一件需要被慎重对待的事……”她写道。言下之意是，你决定好了吗？

　　决定好了吗，阿维亚不知道，马尔科姆真得如表现得那般值得信赖吗？幸福本就属于少数人，如果不主动追寻，又怎么得到呢？阿维亚也不认为，事情会比她经历过的一切更糟糕，她可以冒一次险。当然，她也不会愚蠢地把一切都投注在一个男人身上。
　　如果失败了，她想，那就像她的父亲和母亲一样，继续追寻吧，至于前路是幸还是不幸，是生还是死，就是以后要考虑的事了。

　　总之，婚礼仓促地到来了。来宾很少，流程简略，厄德林夫妇站在下面微笑着为他们鼓掌，凡妮莎，穿着漂亮的裙子，兴致勃勃地像在看一场电影，最后，她冲上去，抱住阿维亚。

　　“阿维亚，祝你幸福！”凡妮莎十五岁了，个头跟阿维亚差不多高，眼睛里却充满稚气，“结婚看起来很不错嘛，不过我要晚一点，总是跟一个人待在一起也太无聊了。”

　　阿维亚抱住凡妮莎，垂下眼睛，知道凡妮莎说这句话根本没过脑。

　　结婚后，阿维亚发现，她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尤其是在她怀孕后。

　　当另一个生命跟她绑定在一起后，任何选择与决定都变得沉重了。她的父母带给她的伤害，难道她要再传给她的孩子吗？她希望，她的孩子能像凡妮莎一样，每天最大的忧愁就是有人跟她少说了一句话。

　　当然，她的期望总会被绕过，这次同样。

　　生活的琐碎纷至沓来，日月轮转，仿佛都是一眨眼的事，等回过神，她手里拿着凡妮莎寄给她的信件。

　　灯光昏暗，房间逼仄，背后的几台洗衣机工作着，她坐在其中，忽觉自己的生活就像里面不停滚动的衣服。

　　火车摇摇晃晃，把她再次带回了厄德林家。

　　凡妮莎正在检查明天给宾客们的礼物，见到她很高兴，“阿维亚，你怎么才来，是不是我不写信，你就不知道回来看我？”凡妮莎已经长成了个明媚娇艳的女人，说话的口气却和以前一样，她像蝴蝶一样围着她转悠，“你的孩子呢，怎么不带过来？她可以当我的花童。”

　　阿维亚沉默不语，甚至没纠正她的孩子是个男孩。

　　凡妮莎没在意，因为她太忙了，她掌管婚礼的一切，力求自己的婚礼可以完美无瑕。

　　当天晚上，阿维亚见到了莱昂纳德·斯坦西，那是个高大英俊的男人，海军，头衔也不错，他跟其他人谈笑风生，口若悬河，凡妮莎坐在一旁看着他，眼睛里充满崇拜。
　　“他很不错，是不是？”凡妮莎问她。

　　阿维亚“嗯”了一声。不用怀疑，凡妮莎之后的生活会跟之前一样，无忧无虑，快活自在，她不用追寻幸福，因为她就在其中。

　　所以，能想象阿维亚撞见莱昂纳德·斯坦西跟女佣亲吻的时候，她内心是多大的震撼，简直是地动山摇。

　　莱昂纳德按着怀里女人的脖子，抬起头，看到她，毫不在意地笑了一下，然后又低下头……

　　阿维亚攥着拳头，指甲嵌进肉里，不明白自己怎么总是跟这节楼梯过不去。
　　凡妮莎的婚礼就在明天，如果她告诉凡妮莎，那婚礼……
　　如果她不说，凡妮莎是不是，也将变得和她一样？不再仅仅是外貌的相似了。

　　太阳自东向西，亘古不变，但是，如果来一场足够大的火，把一切都燃烧殆尽，就不会再有阴阳之分了。

　　那天晚上，厄德林夫妇上去休息了，阿维亚和凡妮莎还坐在一楼的沙发上，此时是夏天，壁炉没有工作。

　　“阿维亚，我高兴得睡不着觉……”凡妮莎笑嘻嘻地说。

　　阿维亚默默地看着凡妮莎脸上难得出现的羞涩，慢慢张开嘴。

　　凡妮莎脸上的表情消失不见了。她站起来，冲上楼。

　　阿维亚也站起来，站在原地不动。

　　过了一会，凡妮莎挽着莱昂纳德的胳膊下来了，看她的眼神很复杂。

　　阿维亚看着莱昂纳德镇定自若的神情，呼吸一顿。

　　“凡妮莎，今天阿维亚说的那个女佣跟我说，你的表姐长得跟你很相像……”莱昂纳德慢慢说道。
　　他说，凡妮莎，她在嫉妒你呢。

　　阿维亚站在沙发旁边，看向凡妮莎，“你也是这样想的？”

　　凡妮莎没有笑，她说，阿维亚，明天就是我的婚礼了。语气有她自己都没发现的防备。

　　阿维亚觉得很讽刺，她想，如果那时候她从楼梯下来，走到凡妮莎和她的朋友面前，大概也会像现在这么狼狈吧。

　　厄德林夫妇听到动静，打开房门，问发生了什么。

　　没有人说话。阿维亚环顾四周，把每个人的脸都看了一遍。

　　什么也没有，她说，我想起一件要紧的事，要先走了，抱歉，凡妮莎，我不能参加你的婚礼了。
　　祝你幸福。

　　她朝大门走去，厄德林夫妇没有挽留，凡妮莎也没有。
　　或许，是她没听见吧。

　　再次听到凡妮莎的消息，距离她从厄德林家离开，又过了五年。

　　阿维亚想过很多种相遇的情况，就是没想过会是这样。

　　墓地里都是她不认识的人，死去的或是还活着的，凡妮莎穿着一身黑色，站在其中，让阿维亚分不清她属于哪一边。

　　“节哀，凡妮莎。”

　　凡妮莎干红的眼睛，又缓缓流下清泪。

　　“阿维亚……”她一开口，就控制不住地歪倒在一旁的女人身上，阿维亚后来得知，那是她的邻居，也是那天早上发现她的人。

　　阿维亚牵着格温的手，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第一次见到凡妮莎的时候，在那场葬礼上，凡妮莎还跟格温一样，不知生死悲痛。
　　现在，她跟她一样了。

　　“会过去的……”她说。

　　凡妮莎摇摇头。

　　“厄德林先生和厄德林夫人呢？”阿维亚问。他们怎么不在？阿维亚知道，这时候家人的陪伴格外重要。

　　“他们……”凡妮莎把头靠在旁边女人的肩上，“他们……一年前……海难……已经……”
　　她呜呜咽咽。

　　阿维亚站在原地，感觉太阳真的从西边升起了，厄德林夫妇……死了？

　　可怜人，旁边有人叹气。

　　凡妮莎失声痛哭。

　　阿维亚不敢相信这个词会用来形容凡妮莎……为什么？凡妮莎不应该、永远幸福快乐吗？

　　「祝你幸福。」

　　到头来，她们一个都不能达成吗？

　　不行。不该是这样。

　　“阿维亚……”凡妮莎捂着眼睛，声音沙哑，“我能暂时……住在你那里吗？”

　　“……”

　　阿维亚看着她，最后轻声说，好。

作者有话说

　　番外，关于阿维亚和凡妮莎的曾经。考虑放在这里还是卷末，先放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