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色龙》乙森

23、粉色

　　五年前第一次知道丈夫出轨，他们大吵了一架。

　　其实不应该叫“吵架”。

　　因为从头到尾，大喊大叫的只有她一人。

　　到最后，她看着丈夫深棕色的眼睛……她冷静了下来，知道一切都不会改变。
　　她的指责，她对家庭的维护，在这个男人看来就是不懂事的哭闹的孩童。

　　他已经给予她财富、地位，让她衣食无忧，让她比大多数女人都过得好，这还不够吗？

　　爱情？忠诚？它们不是生活的必需品。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她只要像曾经一样生活就好了。

　　所以，她在五年前，就看到了她这一生的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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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蓓拉·布莱曼坐在椅子上抽烟。

　　她习惯在中午清洁自己的头发，然后坐在厨房里晒太阳、看书。

　　今天也是。

　　但是今天没有太阳，在洗完头后，她控制不住地打开了烟盒。

　　一根接着一根，等她回过神，厨房里烟雾缭绕，她半干的头发大概也已经染上了烟味。

　　蓓拉·布莱曼夹着烟，看着外面同样灰沉沉的天。

　　她最后还是强迫自己按灭了烟，再这样下去，烟雾报警器怕是要响了。

　　她现在无法忍受任何声音。

　　正想着，身后传来动静。

　　蓓拉·布莱曼回头，看到自己的儿子，科迪·布莱曼站在不远处。

　　她神色平静地向他招手，让他过来。

　　科迪·布莱曼屏住呼吸，走进烟雾，走到母亲跟前。

　　“科迪，”蓓拉伸手抚摸这张脸，她的手很凉，“为什么这次不告诉我？”

　　“……”科迪·布莱曼僵硬地站着。

　　“难道你也要欺骗我？”

　　“不，我……”科迪闭上眼，不敢看她，“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还是吸进了一些烟，鼻子和嘴巴火辣辣的疼。

　　“为什么不告诉我？”蓓拉重复问他。

　　“……对不起，妈妈。”

　　“你难道不懂吗，这次不一样了，多一个孩子，很多事情会改变，钱、房子……”

　　蓓拉的声音平静没有起伏，手上却把科迪的头越拉越近。

　　科迪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紧接着被烟呛到，咳嗽不停，心里一直压抑着的想法冒了出来：“妈妈……我们离开吧，钱、房子，都不要，我们离开这里……”

　　“啪！”

　　蓓拉·布莱曼扇了他一巴掌。

　　科迪·布莱曼歪着头，下意识捂住脸。

　　一双冰冷的手再次扶住他的头，把他的头扶正，拉近。

　　“别犯傻了，”蓓拉·布莱曼盯着他翠绿色的眼睛，“你姓布莱曼，这里的一切以后都应该属于你，你却想着逃走？”
　　“科迪，看着我，你就这么胆小？你不能让别人抢走你的东西，懂吗？”

　　科迪·布莱曼看着母亲同样翠绿的眼睛，几乎要流下泪来，但他忍住了，母亲说过，眼泪是弱小者的象征。

　　“对不起，妈妈。”

　　“我不想再从你嘴里听到这样的话……明白吗？”

　　“我知道了，对不起，妈妈。”

　　冰冷的手松开他滚烫的脸。

　　“……你出去吧，我现在不想看到你。”蓓拉·布莱曼侧身，又去够烟盒。

　　她手指颤抖，怎么也夹不住烟。

　　“……抱歉，科迪，”她放下烟，撑着额头说，“我尽量让一切都跟之前一样，好吗？”

　　科迪像是从胃里发出声音：“嗯。”

　　他低着头，轻轻离开。

　　从昨天开始，他的心脏就像浸入水底，沉甸甸的疼痛。

　　他的父亲像往常一样，一早就出门了，但科迪知道，他会在傍晚回来。因为这是他定下的规矩。

　　为什么父亲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呢？过去五年，科迪想过无数次这个问题。父亲教导他要成为一个成功的人。成功的人，就是像父亲这样吗？不断伤害最亲近的人。

　　母亲说，他们所有的一切，都是父亲给予的。既然享受了快乐，自然也要承担痛苦。

　　所以，他不能怨恨父亲。也不敢爱他。

　　认识到这一点，被给予的痛苦成倍增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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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温·多林？”安静的书店深处，科迪的声音格外突出。

　　格温眨眨眼，看着金发男孩拿着书迅速站起来。时隔五年，他们再一次近距离面对面站着。格温发现科迪比他高了将近一个头。

　　“你来这里干什么？”科迪看起来很警戒。

　　格温说：“我来这里找书。”

　　说完他开始在架子上搜寻他要找的书。

　　科迪站在一旁，抿着嘴，一直被他刻意忽略的问题又浮现出来——
　　邻居们昨天都看到了他们家发生的事，他们家的事肯定会越传越广，更何况——学校的老师同学一定会知道的。
　　等暑假结束，他不得不面对他们。

　　科迪下意识捂住还在发烫的左脸，撇开头。

　　格温没注意科迪的动作，他全身心投入书籍的找寻中，终于在一排书名中找到了他要的。

　　有好几本，它们又大又厚，格温尝试抽出其中一本，带出来的灰尘纷纷扬扬，多得像喷腾的雾。

　　“咳咳。”科迪的喉咙还不太舒服，他咳嗽几声，用手驱散灰烟。

　　格温两手抓着书，目光顺着科迪的手落到他脸上。

　　“……”

　　科迪猛然侧身，挡住格温的目光，抓着书的手开始不自然收紧。

　　“你之前在看什么书？”身后的棕发男孩问他，然后想起自己还没叫他的名字，于是加上，“科迪·布莱曼。”

　　“……”科迪低头看了一眼，干巴巴地回答，“人。”

　　格温没听清：“什么？”

　　“人，人与自然，人类历史。”科迪念出封面上的小标题，事实上，这本书是他胡乱拿的。
　　他在雨天走了很久，最后拐进这家店，随便抽了本最厚的书，一页一页翻看，什么也没记住。

　　“好吧。”格温点点头，看起来只是顺带问一句，就失去了兴趣。他带着手里的书，走到一旁，靠着书架翻看。

　　难道他没注意到？科迪抿着嘴，保持侧身，用余光瞄格温。

　　他当然还记得格温，毕竟……五年前那个糟糕的夏令营结束后，他忐忑不安地找到母亲，告诉她父亲出轨的事。

　　除了想证明他不是格温说的“胆小鬼”以外，也是想真正解决这件事。

　　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母亲只让他以后还发现的话第一时间告诉她。

　　他问母亲能不能让父亲不要再做这样的事。

　　母亲说他太天真，他不懂。

　　他确实不懂，母亲既然不想改变父亲，又为什么要知道呢？

　　但他一直照母亲说的去做，他观察父亲生活中所有细微的变化，父亲也许发现了，但父亲没有在意。

　　直到这次。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堂课。

　　那一天，在周围同学窃窃私语的同时，台上的女人用一种缓慢、粘稠的声音说着话，听起来鼻子里塞满了鼻涕。

　　而他死死盯着女人的肚子。

　　那个女人一直很胖，现在尤其。她穿着恶心的丝绸质地的粉红色，肚子那的布料绷得格外紧。

　　视线慢慢模糊，那块粉色跳动着，慢慢化为了两团同样粉红、滑腻的肉块，它们不停缠绕、扭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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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科迪回过神，发现不知何时手里的书打开了。左边那页左上角，写道，“某些动物，在危急关头，或食物匮乏、环境恶劣的时候，会‘消化’掉肚子里的胚胎……等待合适的时候再次受孕繁衍。”

　　要是人也能这样就好了。科迪想。

　　他合上书，深吸一口气，看向对面正在专心致志看书的格温。

　　格温装作没看见他脸上的伤痕，科迪却突然想扒开给他看了。反正格温迟早会知道。
　　“格温，你知道吗，我的父亲又出轨了……不，他一直在出轨。”

　　格温听到声音，从书里抬起头，眨眨眼看他。格温不知道科迪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个，难道这是五年前那场未完成的打架的继续吗？

　　“我当然告诉了母亲……但是……嗯……”

　　科迪说得太慢了，格温的脑子里正好塞满了各式各样的鸟，缤纷多彩的羽毛飘满了整个世界，他勉强把羽毛们往角落里赶，控制自己不走神。

　　“总之……他的出轨对象是温妮特·玛吉。”

　　“什么？”格温干巴巴地说，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

　　“温妮特·玛吉，”科迪大声说，好像是要把一条不小心吃下肚的虫子吐出来，“温妮特·玛吉，我们的科学老师，她出轨了我爸爸，现在，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我爸爸的。”

　　格温呆住了。

　　脑中那些彩色的羽毛，一瞬间褪去颜色，化为浓重的黑色，像雨一样落下来。

　　格温再次听到死徒鸟尖锐的嗓音——
　　嘎——嘎——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