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拥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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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哎呀……”
身着粉色长裙的女人缩回迈上楼梯的一只脚，苦恼地看着掉到地上的书。她怀里抱了一个巨型袋子，还有一沓厚厚的卡纸，实在不方便弯腰拿书。
正当她打算小心翼翼蹲下时，一只手出现拾起那本书，举到她面前。女人目光上移，撞见一双明亮的蓝眼睛。
“哦你来得正是时候，谢谢你，孩子！”她高兴地说。
“没关系，夫人。”男孩认真回答道。
“叫我玛吉夫人就可以了，孩子，你叫什么呢？”玛吉夫人微微下蹲弯腰，示意蓝眼睛的孩子把书放到她怀里的卡纸上面。
“格温。”
格温观察了一下，发现这本又厚又大的书并不能平稳地放在那沓卡纸的上端，这回换他苦恼了。
玛吉夫人微笑地看着他，耐心等待。
“我可以帮你拿上去吗？”格温问道。
“哦当然可以！这太好了！”
于是两人顺着楼梯向上。
“格温，你是一年级的孩子吗？”
“二年级。”
“那你怎么是从楼上下来的？”
“因为今天天气很好，我想站在楼上会看得更清楚。”
“今天的天确实很蓝，太阳也不错，这在冬天很少见呢！”
“我还听到了……”格温停顿了一下，皱眉细想，“鸟叫声。”
玛吉夫人很感兴趣：“是怎样的声音？”
“大概是——‘嘎嘎嘎’……”
“‘嘎嘎嘎’？”
“也可能是‘呜呜呜’，”格温心底突然一阵失落，“但我记不清了。”
“没关系，格温，”玛吉夫人声音柔和，“那也许是一只乌鸦，它们能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
乌鸦吗……格温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来，他正要开口，另一个声音就打断了他——
“是粉色！”
“我猜对了，今天是——粉色玛吉！”
他抬头，看到楼梯顶端有几个脸上长满痘的男孩，正朝他们吐舌头做鬼脸，下一秒又你推我挤地跑走了。
格温觉得他们的语气让人很不舒服。
玛吉夫人却笑了。
他们只差几级台阶了，格温看到远处被柱子分割成一片一片的天蓝色的天空，橘黄色的阳光像沙子一样铺满走廊，还有玛吉夫人银色细丝眼镜后面像蜜糖一样即将融化的眼睛。
“孩子们真活泼，是不是？”
“……”格温不太赞同。
玛吉夫人看着他，笑容扩大了：“我小时候，还给一个老师取过外号‘喷火龙’，因为那位先生没有头发，还老是生气，我现在还记得呢，我很抱歉……不过这真是美好令人怀念的回忆……”
“但你现在是老师。”
“但孩子永远是孩子。我希望，我也能给孩子们创造美好的回忆……我们到了，把书给我吧，谢谢你，格温。”
玛吉夫人停在楼梯旁，像鸟一样微微张开一只胳膊，示意格温把书塞进她的胳肢窝。
格温第一次干这种事，不过这是个好办法，书本牢牢地夹在粉色布料之间。
他还看清了玛吉夫人怀里巨大的袋子——里面塞满了帽子。
“这是他们的圣诞礼物……格温，看到那只小熊了吗……拿出来。”
格温从袋子的角落“拔”出一只棕色小熊。
玛吉夫人说：“送给你，格温。”
格温感受手指间毛绒绒的触感，这是个惊喜，他很喜欢，但是——
“它原本的主人呢？”格温看着袋子里不同颜色花纹的帽子，“它们都有主人了吧。”
“别担心，格温，这是给我未来孩子准备的，”玛吉夫人朝他调皮地眨动一只眼睛，“我想他不会介意的。”
玛吉夫人又说：“我们学校的树上有给鸟儿准备过冬的房子，也许你能再见到那只‘嘎嘎嘎’和‘呜呜呜’的鸟。”
格温记下了。
他在教学楼旁的一棵树上找到了玛吉夫人说的“鸟房子”。棕黄色的木板搭成的迷你小屋子，用粗麻绳是挂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旁边还有装了谷粒的喂食器，看起来是个鸟儿过冬的好地方。
但格温一次也没有听到鸟叫声，也没有看见鸟。连羽毛也没有。
在大雪盖上“鸟房子”屋顶的那一天，格温忍不住抓住路过的修理工先生，拜托他上去看看里面有没有鸟。
修理工先生身材高大，斜挎一个黑色工具包，肩上扛着梯子，看上去刚完成一份修理工作。他是个能干的人，任何东西坏掉都可以找他解决。这样的修理工先生格温的学校里有两三个，被格温抓住的这一个是最沉默寡言、独来独往的一个。
修理工先生瞥了眼格温，没说什么，架好梯子爬上去。
“里面没有鸟，”他说，“不过旁边的食物减少了。”
修理工先生说旁边的喂食器里的谷物只剩三分之一了。
格温希望鸟儿们是去了更温暖的地方。
“谢谢你，先生……我该怎么称呼你呢？”格温仰着头问道。
修理工先生爬下来，短短的头发上盖了层薄纱一样的雪。他递给格温一样东西，格温下意识接过。
他说：“这不重要。”然后扛着梯子走了。
递过来的是一根只有格温小拇指长的黑色羽毛，像是鸟刚换下的绒毛，生长在鸟的眼睛、嘴巴周围。
格温想把它拿给玛吉夫人看，但等他走到教学楼时，羽毛不见了。
它太轻、太小了，落下来，瞬间就被白雪吞噬。格温只好打消念头。
格温其实和玛吉夫人并没什么交集，从收到她的礼物到格温升入五年级，正式成为她的学生的这一段时间，格温对玛吉夫人的了解全凭听说。
玛吉夫人每日都穿同色系的衣服，打扮得像是随时要去参加庆典，这让她成为了学校里一个比较出名的老师。学生们根据她每日的打扮给她取一系列的外号，“粉色玛吉”、“蓝色玛吉”、“紫色玛吉”……最常见的是“粉色玛吉”。玛吉夫人是学校里脾气最好的老师，从未见她对此发火。
她没有自己的孩子，于是把那颗温柔、宽怀的心献给她遇到的每一个孩子。工作之余，她会去教堂，祷告祈求上帝给他最忠实的信徒降下福泽。
她吃了很多药，也许还有很多冷嘲热讽，终于，在格温十一岁的夏天，已经是玛吉夫人学生的他坐在下面，看到了玛吉夫人银色细丝眼镜后面，欣喜的、被眼泪润湿的眼睛。
当时的格温并没有看到另一个时间，与他同年龄的孩子痛苦怨恨的眼睛。制造者正是这样包容孩子恶作剧、希望保护孩子童真的玛吉夫人……
格温站在空荡又狭窄的书店一角，感觉那些与玛吉夫人相关的回忆，犹如他脑子里那些五彩羽毛，随着淅淅沥沥的雨逐渐褪去色彩。
“格温……”科迪说出来后，感觉心里好受多了，但他看着格温空白一片的脸，不自在地补充说，“我说的是真的，没有骗你，开学后，大家都会知道了。”
“我……”格温张口，只发出一个音节，喉咙就像是被核桃卡住了。
科迪没有撒谎。格温认识夏令营时候的科迪，那一段两人都不愉快的相处……无论怎样，科迪不会在这种事上撒谎。
那格温该说“我知道”啊，或者“我相信你”啊，说点什么吧，说出来吧，他拼命吞咽口水，说不出一个字。
“格温……”科迪看着他，原本轻快的心又渐渐下沉，他意识到了什么，尖声问道，“你喜欢她？”
“你喜欢她？那个勾引我父亲的女人？！”
“砰。”格温后退一步，背抵上书架。
“我……”
格温想，是他拥有的东西太少了。他从不抱怨这一点，但这让他对已经拥有的东西格外珍惜。凡妮莎是，玛吉夫人是，那只在他面前被杀死的死徒鸟也是。
拥有不一定要得到实物，牢牢控制在掌心，一同创造的记忆，与之延伸的情感已经是一种“拥有”。格温想，他拥有的太少了。他终于懂得曾经的他为什么会为死徒鸟的死亡而哭泣——那是他少有的哭泣——不仅仅是为生命的逝去，这对年幼的他来说还太深奥了，更多的是为一种更加自私、自利的“失去”。
科迪用一种被背叛的眼神瞪着他，固执地等待格温的回答。科迪需要格温奔向他这一边，安慰他，一同辱骂这场悲剧的制造者之一的温妮特·玛吉。这不是格温的职责，但科迪需要，并且认为格温应当这么做。
格温曾把乌鸦和人作比较，认为小孩与大人的差距，好比乌鸦与人的差距。乌鸦无法变成人，小孩如何变成大人呢？殊不知，乌鸦不用变成人，不想变成人。乌鸦比人要自在快活得多，乌鸦喜爱世上一切亮晶晶的东西，无论是钻石还是玻璃，不用被金钱衡量，也不用被人心评判。
“我知道，”许久沉默后，格温抬起头，注视着那双燃烧的绿眼，“这不是你的错。”
“……”科迪沉默地看着他。
格温躲避他的目光，转头看向外面的雨。
书店老板依旧坐在柜台后面全神贯注地举着报纸。
格温想起玛吉夫人送给他的那只小熊，他给它取名叫“潘”，去哪里都带着它。某一天，不知怎的，潘的肚子划了道口子，结团的棉花露出来，摸上去比雪还要松软，却挤满他的心口。母亲把潘缝好了，顺带换了新的棉花，焕然一新。但格温把潘放进了柜子里，不再拿出。
格温又想起那个下雨的夜晚，他去给母亲送伞，看到母亲冷脸把一个金发男人推入雨中，眼中的利剑穿透男人，也照亮了格温。
他想起更早的时候，母亲牵着他的手，掌心一片热意，对面的酒鬼嬉笑“当家的跟外面的女人跑了”，他懵懵懂懂，母亲冷笑一声，紧接着把对面的人骂得落荒而逃。
母亲。
格温拥有的所有中，唯独没有想到母亲，因为母亲就是格温从睁眼那一刻起拥有的全部。这是世上所有人都认同的真理，格温如此，科迪如此，玛吉夫人……也如此。
凡妮莎看穿了格温，以此攻击他。格温却意识到自己不该在那时落荒而逃，这没什么好逃避的，他要让凡妮莎明白这一点。
科迪不知在什么时候离开了，格温的对面只剩挤挤攘攘的书本。他呼出一口气，放下手中的书，往外走。
“你看完了？”报纸后苍老的声音问道。
格温停下：“还没有。”
“找到你想要的了吗？”
“……还没有，”格温说，“我会再来的。”
“嗯。”报纸翻过一页，似乎并不在意这个回答。
格温撑开伞，去找母亲。
他走到母亲工作的面包店，却只看见胖乎乎的面包店老板。
老板说，格温的母亲请假回家了，刚走不久。
老板问，格温没看到吗？
格温一愣，只好往回走。他机械似的迈着步伐，越走越快，越走越乱，最后，他跑起来，扔掉伞，跑得更快、更快。
他在雨中跑过一把把伞，挤过越来越多的人，头发被雨水打湿，黏在他脸上，把他眼中的世界分割成一片片、一条条的玻璃碎片。
衣服湿透了，像另一张皮裹在他身上。
格温停下来，迷茫地看着灰色雨雾中的二层小楼前围满了打着伞的人。
他继续向前。
无数只手抓住他的胳膊，又很快松开，又抓住，又松开。有人说，让他进去，他是……于是没有人再抓住他了。
格温只管往前。
雨落下的声音、风吹过的声音，结合男人、女人、年轻人、年老人的声音，组成一首杂乱无章的乐曲，时响时弱，时快时慢。
某一刻，所有声音消失了。连呼吸都静止。
格温看着楼梯旁躺着的人，感觉一切都离他远去。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拥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