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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夏令营 ...

  •   五年前的夏天,还是凡妮莎·厄德林的凡妮莎给多年未见的阿维亚·多林寄去了一封信。

      信中说她即将结婚,希望表姐阿维亚能前来参加她的婚礼。

      那时的阿维亚在一家洗衣店当女工,每天忙到深夜,一双手泡得发白起皱,指甲缝里都是洗涤剂的味道。

      阿维亚的婚礼非常仓促、简洁,结婚时表妹凡妮莎也来了,她热情地拥抱她,祝她幸福。但是后来,阿维亚的丈夫去世,她带着格温辗转多个城市,早就跟亲戚断了联系,也不知道凡妮莎是怎么找到她的地址的。

      她抚摸薄薄的信封,在昏黄的灯泡下沉思许久,决定去见她。

      信封上面的地址离她住的地方,要乘坐两天两夜的火车。

      以上这些事,格温都是不知道的。他只知道,母亲突然改了主意,同意他去参加学校的新生夏令营,并给他准备好了背包,亲自送他去集合的地点。
      格温同样不知道,母亲在他离开后就搭上了火车。

      他只是很兴奋地坐上汽车,周围第一次都是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他们在不大的车厢内嬉笑打闹,然后下车,走在队伍里,跟着老师挥动小旗子,大声唱跑调的歌曲。

      他甚至第一次交到了几个朋友,一个跟他一样有棕色头发的男孩(不过他是直发),克雷泽;一个红色头发脸颊红红的男孩,图里。

      他们在坐车的时候坐在他后面,排队的时候自然排在他旁边。

      都是同龄人,说几句话很快就熟悉起来了。

      格温很兴奋,周围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如此新奇。他没上过托儿所,在过去六年,每一天,他都乖乖待在家里,等待母亲回来。或是跟着母亲,带着为数不多的行李前往下一个居所。
      母亲就是他生活交际的全部。

      母亲的工作老是变动,往往他还没来得及跟一个地方熟悉起来,就要离开去下一个地方。

      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过来的路上母亲告诉他,接下来几年他们不会再搬家了,格温要在这个城镇上完小学。

      所以,他马上就要和这些朋友上同一所学校,并且一起度过六年的时光了!

      格温的心里像装了只小兔子,在他的心脏上跳来跳去,让更多的血液流向他全身。他感觉很热,出了很多汗,但又充满力量。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晚上,然后突然坠入刺骨的寒冷。

      晚上,当他们在营地里搭好帐篷,四十几个学生在两个老师的带领下在中间的空地上围坐一圈。

      每个帐篷外面都挂了盏小灯,晚餐时候升起的篝火也还没熄灭,在漫天星光下,孩子们胳膊贴着胳膊,腿挨着腿,每个人的脸颊都染上了代表快乐的橙色。

      老师让他们挨个起来做自我介绍。

      经过了一个白天的相处,彼此之间都很熟悉了,老师笑着说这是加深同学印象的好机会。

      直到这时,格温才开始有点担心,他没有过集体生活,没有经验,对于他自己,他也没什么可说的。

      但是,他不觉得这是什么大困难。

      每个人介绍的时间都很短,他和其他人一起为中间的人鼓掌、喝彩,并理所当然地觉得这些也会属于自己。

      在一片欢声笑语中,轮到格温了。

      格温站起来的时候,脸还在发烫,那是脸颊肌肉拉伸太久产生的热量。

      克雷泽是上一个,这会儿坐在下面给他鼓掌。

      格温的介绍很简短,他参照其他人:“我叫格温·多林,今年6岁。”不过删去了一系列兴趣爱好。
      说完他就准备坐回去。图里是下一个,格温看到他已经站起来准备走上前。

      人群里突然冒出一个声音:“这介绍也太短了,我们什么都还不知道呢!”

      “……可是我已经说完了。”

      格温看过去,那个男孩是第一个站起来介绍的人,也是之前鼓掌声音最大的,他斜戴着帽子,露出来的金发在篝火下是另一种白色。

      男孩咧开缺了门牙的嘴:“再说点什么嘛,格温?比如,你妈妈叫什么?”

      “……”格温注视着他不说话。

      大人们总觉得孩童是纯真无邪的,并在书里把他们描绘成天使。

      他们凭借多出来的几十年经历在俯视孩童,孩童的恶意对他们来说只是扬到鞋面上的尘土,走几步就散了。

      只有同龄人知道,才能感受到,有些恶意如洪水,突然又猛烈。

      格温感觉到了,但他不明白,他从未见过这个金发男孩。他攥紧大腿外侧的裤子,沉默地站着。

      “你妈妈叫什么?嘿,为什么不说话?那你爸爸叫什么?”

      “……”

      营地里的欢笑声消失了,围绕他的一张张小脸在篝火下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下捂着嘴巴的一半侧脸。

      图里不知什么时候坐了回去,和克雷泽一起疑惑地看着他。

      老师看出不对劲,其中一个走上前要圆场。

      格温说:“他死了。”

      “我的爸爸已经死了,如果你要问这个,我告诉你了。”他说。

      说完,他避开老师伸过来搂他的胳膊,在众人的注视下坐回原位。

      营地里一时间安静得只能听见他自己的呼吸声。

      没有持续很久,也许仅仅是他走下去的下一秒,老师拍拍手,开口称赞格温的妈妈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并让下一个孩子上来继续介绍。

      下一个是图里。格温抱着腿,感觉到身边的位置空了,图里上去,讲了些什么,气氛重新活跃起来,甚至比之前更热闹。然后是下一个,又下一个。

      格温旁边的位置一直空着。

      图里没有回来,他换了个位置。

      格温看着鞋子前面一圈东倒西歪的小草发呆。图里离开了,格温收到最后无声的道别,反而松了口气,但是另一边,克雷泽还坐着。

      格温心脏上的兔子还没有走,现在正缓慢地一下一下踩着血管。白天出的汗像是现在才化为水汽,不断从他身体里冒出,在他周边逐渐形成薄膜,而克雷特的存在就像另一把篝火,把水汽变成了蒸汽。

      在蒸汽覆盖全身之前,格温感觉到克雷泽碰了碰他的手指,轻声说:“没关系。”

      “没关系,我的外祖父也死了。”

      格温动了动手指,慢慢抓住裤子。

      这句话悄无声息地散在欢声笑语中。

      晚上睡觉是八个人睡一个帐篷。经过了一天的劳累,很多人一躺下就开始打起呼噜。
      格温躺在帐篷边缘的毛毯里,头枕着背包,睡不着,望着头顶的布料发呆。旁边的克雷泽已经陷入沉睡。

      毛毯是母亲给他准备的。

      格温自己完全不知道该带什么,他只顾着兴奋了。

      现在,他闻着毛料和皮革的味道,听着周围的呼吸声,还有帐篷外面虫子的叫声,毫不意外地开始想念母亲。

      这个夏令营要持续一周,经历了晚上的事,格温有点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
      这时候他就想问问母亲。

      母亲不管遇到什么事都镇定自若。

      格温五岁的时候,有段时间他们租住在一个很小的房间。真得很小,只能放下一张床,母亲和他勉勉强强能挤在上面睡觉。

      有一天,母亲照常出去工作,格温待在房间里。

      他睡了一觉,醒来发现他们的楼下冒烟了。
      格温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房间里还有行李,他一个人带不走。

      他贴着墙,看窗户外面,黑烟外面,聚起越来越多的人。

      房门突然弹开,母亲从涌进来的浓烟中冲过来抱起他就跑。

      格温说,还有东西没拿。

      母亲用湿漉漉的毛巾捂住他的嘴。
      那些都不重要。

      格温埋在她怀里,恍惚间感觉到她的胸腔在急促震动。

      他不确定那是母亲奔跑带来的,还是她真的说了一句话。

      后来他们换了个地方,什么也没带走。

      「那些都不重要。」

      所以。父亲死了。外祖父死了。都不重要。

      只要母亲还在。

      周围的呼吸声越来越重,越来越缓慢,格温也慢慢闭上眼。

      然后,他听到了哭声。

      “呜——呜——呜——”

      一阵接着一阵,从外面飘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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