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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5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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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夏明空去往了自己更为擅长的理科,无聊枯燥的政史地在成绩测评中的地位开始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他的排名也因此一下从班级的吊车尾来到了前列。
有好几次甚至考过了依然和自己同在一个班的冯一彬。
为此他还得意许久,“嚣张”的气焰逼得阿彬好几周没再去书店进货,认认真真和他在游戏之外的地方较起了劲。
但始终没人能撼动周骛启在班级排名表上的位置。
夏明空从来都认为,自己是一个精于经营人际关系并且有着较强人格魅力的人,所以他不缺一起上下学、一起运动疯玩的朋友。他跟许宸是发小、是竹马,跟冯一彬是损友、是伙伴,而周骛启,哪怕是已经变成离得很近的同班同学,夏明空却始终只能与之保持单向的关系——
他捧着一大摞化学试卷看到最上面一张有人考了满分,而姓名栏写着周骛启二字;难得的体育课,夏明空换了衣服抱着球从更衣室出来,看见周骛启坐在观赛席的一角,安静地低头在读一本谁都不知道书名的书;周骛启的英文写得很好看,习作被当成范本贴在教室后面的墙壁上,后来有人偷偷撕了拿去珍藏,真凶至今没有找到……
综合种种,夏明空不得不承认,是周骛启的耀眼和神秘,促使自己迫切想要更了解他。
他想同他说话,想与他变成朋友,但都止步于青春期可悲的自尊与怯懦,因此只能充当周骛启人生中众多微不足道的旁观者中的一名。
那年的全省数赛,夏明空和冯一彬都报名了。
初赛题目格外的变态,交卷出来时,夏明空撞见周骛启从隔壁考场走出。
堆叠在走廊上的课桌和蜂拥而出的考生让过道变得更加拥挤。嘈杂的人声中夏明空听见有人在对答案,但更多的是因题目太难而接连不断发出的抱怨和叹息。
而周骛启屏蔽掉周围的一切纷扰,将装着演算纸的文件袋塞进自己的书包里,脸上表情毫无波澜,像一名刚作业完的机器人。
大约是这次比赛和冯一彬提到的那次物理竞赛有一定关联性,激起了某些人的遐想,某一天,关于周骛启曾被确诊患有孤独症的谣言开始在班与班之间流传。
传到夏明空耳朵里是一次周五放学后,他和许宸从体育馆打完球出来,在场馆外的小卖部买水。
隔壁班常在球场上打中锋位置的男同学瞧见了他们,喊住了夏明空,冷不丁问起:“夏明空,你跟你们班周骛启熟吗?”
“还行,”夏明空淡定自若地回着,一边撩眼看他,“怎么了?”
“他是不是有精神病啊?”一个带着奚落口吻的问题从这位男同学嘴里冒了出来。
周骛启在年段里很有名,许宸跟他们虽然不在一个班,但也知道他。听这人这么一说,他很是震惊,“啥?什么精神病?你说的是我知道的那个周骛启吗?”
夏明空却警觉起来,他取下了含在嘴里的红豆冰棍,皱眉反问那人:“谁跟你说的?”
那人不以为意地回答:“现在很多人都这么说啊。”
“他以前是新云私立的,新云毕业的人都知道这事。”
许宸不信,“精神病还能上高中?还能拿第一?扯呢吧。”
那人解释:“不是你想的那种精神病,他是……”
夏明空没有听下去,他从兜里掏出手机,神色严肃地给冯一彬发了一条短信:
「你妹的你把周骛启有病那事传出去了啊?」
冯一彬很快回过来一个问号,表示不解。
夏明空立即知道消息不是冯一彬传出去的,因此没再多说,回给他一句“没事了”,一面同另外两人告别,一面独自走出小卖部,打算回教室拿自己的书包。
走到半路,忽然飘起了雨。
他一路快跑,但身上不免淋湿了一些,到教室时,天空已昏暗到像是要整块剥落下坠,压得人心口沉甸甸的。
夏明空从后门进去,远远地看见教室前排靠窗的座位区坐着一个人。
那道背影看着消瘦,但肩膀却很宽阔,半明半暗里,给人可靠的感觉。
夏明空第一眼就认出了那背影是谁的,进来时故意咳嗽了声,引来那人的回头。
夏明空径直走到自己的位置,努力不分出多余的关注给他,装很随意地说:“还没走?天这么黑怎么都不开灯?”
等说完,他才朝周骛启看去。
周骛启戴着眼镜,眼睛里的情绪被藏在镜片的反光后叫人辨明不清。他的唇形是好看的,嘴唇的颜色被他偏冷的肤色衬得很红。
夏明空记得以前初中上学路上生长了一棵据说是手植于1990年的三角梅,春天时树桠上大簇的花叶绽放,那有点接近周骛启此刻的唇色。
那两瓣三角梅颜色的唇上下动了动,黑暗里随即响起周骛启低沉的声线:
“……夏明空?”
窗外的雨下得很大,声音噼里啪啦,节奏乱得像夏明空此刻的心跳。
夏明空的胸腔短暂生出窒息的感受,却因为习惯了掩饰,可以假装出平常的样子。他状若无恙地答复他:“是我,怎么了?你为什么还不回去?整栋教学楼都空了。”
说着,他半弯下腰,开始翻箱倒柜起来。他翻找时弄出的声音很大,因此说话的声量被迫需要抬高——他不承认莫名的高声是出于自己的心虚。
周骛启回答他:“写试卷,忘记时间了。”
夏明空听完哦了声,有用的、没用的课本和教辅将他的书包塞得满满当当,活像一个炸药包。他硬着头皮将其背到身上,一边说:“我要走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嗯。”
得到回应,夏明空说了再见,然后顾自下楼去。
等到了一楼走廊的出口,他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地“哎呀”了一声,“我这记性,忘带伞了。”于是折返回去。
后门再度被推开,发出吱啦的声响。
周骛启听见声音回头,发现来的人还是夏明空。他面露诧异,但没等他将疑问问出口,夏明空抢先一步,为自己解释:“我没拿伞。”
夏明空从柜子里翻出来一把折叠雨伞,放手上掂了掂,而后移动脚步开始缓慢朝门口移动。在即将要走到教室外去的时候,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扭头问:“周骛启,你带伞了吗?”
“嗯?”
“呃……要不要一起回去?”夏明空小声邀请。
那边,周骛启静了一会儿,大约两分钟,夏明空看见他摘下了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紧接着听见他说:“好,你等我一下。”
折叠伞展开在雨中,面积并不是很大,起先由伞的主人夏明空拿着,但因为旁边的周骛启比他高,举久了,他的胳膊开始发酸,所以不知不觉间,伞就转移到了身高优势更显著的周骛启手中。
比起上次在盥洗池,这次两人离得更近,夏明空又闻到周骛启身上熟悉的青梨气味。
这种距离下,他所感受到的关于这种味道,跟小时候把脸埋进阿婆刚洗净晒干的被子里所嗅到的阳光的味道,强烈的程度几乎没有差别。
自文理分科后两人分到同一个班,夏明空几乎没有跟周骛启说过话,有一次月考他曾找周骛启借了块橡皮,那之后不再有交流。周骛启在班上话很少,从来不来晚自习,不参加体育活动,只吃从家里带来的食物——从不光顾食堂和小卖部。
他像一个无法融入人类但却在努力模仿人类的幽灵,在平庸的人间发光,却也被平庸的眼光排挤在外。
夏明空想到这,又想到刚刚在球馆外好事的同学说的那番话,语气不由得变得郑重,问他:“最近你有没有在班上听到什么奇怪的话?”
周骛启想都没想,直接否认:“没有。”
“真的?”夏明空不大相信,盯着他古井不波的侧脸,努力想看出破绽。
但周骛启只轻轻嗯了声,低头更多留意路上的坑洼,心思似乎从来不在这些真真假假的流言蜚语之上。
两人所在的班级是高二理科优班之一,虽然说成绩的优异并不能帮助区分人品质的好坏,但夏明空觉得这帮人应该没有那么闲,加上得到了周骛启不算明确的回答,他收起一半的怀疑。
“那就好。”夏明空松了口气,接着又说,“不过如果你真的听到什么,也不用很关心,就像现在这样,就很好。”
“别人说什么不重要,也许我们在某些方面的确跟他们有所不同,但是我们没有影响和伤害任何人,只是做了自己。认认真真做自己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所以,别人的话不必太放在心上。”
周骛启微微低眸,有片刻的沉默,像是在认真考虑夏明空说的这些话,思考过后,他才低声回应:“好,我会的,谢谢你。”
夏明空链接到了他语气里的真挚,身上虽背着一包相当沉重的这个周末他绝对不会翻开的书,心情却莫名开始变得轻松。
他偏头,又问周骛启:“周末你一般在家干嘛?学习?看书?练琴?”
“差不多,偶尔下国际象棋。”周骛启答,末了补充一句,“我没有其余的事情可做。”
夏明空的好心情被这句话噎了一下,他咂了咂嘴,“呃,听着挺——”可怜二字原本已到嘴边,被夏明空硬生生咽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挺无聊的。”
“是无聊,”周骛启没否认,“不过已经习惯了。”
夏明空听他这么一说,更觉得他可怜。他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会儿,随后问:“冯一彬你认识吧?”担心周骛启说没印象,又解释,“咱们班的,他和你一个初中的。”
没想到,周骛启回答:“嗯,你们关系很好,我知道。”
“对,我跟他是好朋友。”夏明空笑了下,“我们这周日约了一起去打撞球,在高崎那边,你也一起来吧。”
说完,夏明空才意识到自己的邀请似乎过于强硬,便换上更趋柔和的商量语气,“当然你要是有事就下次再约,我就是——”
周骛启在这时候偏头,与夏明空飘忽的视线相撞。
夏明空看见微弱的欣喜在周骛启眼底泛起,这让他没能把话继续说下去。
但周骛启很快转移了目光,那欣喜也瞬间消失不见了,只是在移开视线的那一秒,他立即答复了“好”。
夏明空还没来得及反应他的这句好,接着就听见他问:“什么时候?”
夏明空眨眨眼,“你确定想来?”
周骛启颔首。
“那好,我跟他们说一声,你记着啊,周日上午十点我们在地铁站口集合。”
“好。”
周骛启等夏明空走入了单元楼的屋檐下,才着手收伞。夏明空在他甩干雨伞的间隙,先掏出门禁卡片打开了一楼的大铁门。
两人一前一后上楼,在水泥地面先后留下帆布鞋底繁复的花纹。
夏明空先周骛启一层抵达家门口,在推门进去之前,他仍然不太确信自己已和周骛启达成了约定,忍不住又一次试探对方的意愿:“那么……我们周日见?”
楼道里装的是声控灯,此时两人说话音量并不高,所以没能将灯光吵醒。可即便光线不好,但夏明空察觉周骛启好像笑了一下。
他重复了夏明空的话表示肯定,点点头,说:
“周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