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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瑰意琦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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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都的记忆从斩缘剑蔓延,侵入简繁之识海,弥补了浩瀚中的空缺,仿佛它本来就在那里。
那应该是凡人喜欢看的戏剧,彩绣鲜衣,京腔忙唱起,一出欢喜,一出悲戚,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爱恨情仇在其间。喜怒哀乐,人间百态。音乐优美调悦耳,一尺水袖甩出嗔怒哀怨;一根藤条转眼万里回还;一张桌子拜祭世间冷暖,一个大幕掩映天上人间。
雾都还很小,缩在角落抱着双膝往台上窥探,像人人喊打的硕鼠渴求一粒粟米,把目光死死钉在那出戏剧里。
这大概是一个爱恨情愁的故事,讲述一名位尊势重的亢宗之子农才柳,偏偏爱慕上了已有婚约的女子兰依依。
兰依依的未婚夫婿德高望重,但在朝廷里无权无势,经农才柳刻意打压,仕途失意。但兰依依与他鱼水深情,无论农才柳怎样求娶都不为所动。
农才柳是皇帝肱骨之臣,自然一纸诏书了结了此事,生生拆了一对鸳鸯。
人们无从置喙,因为农才柳对兰依依是顶顶的好,别的重臣无一不是妻妾成群,独独他把一生一世一双人挂在嘴边,对兰依依一往而情深。
兰依依日日郁郁寡欢,心中有人而不得,未婚夫婿迟迟没有成亲,心中记挂着彼此的一对男女,终隔洛河遥遥相望。
后续就是农才柳从执着到放弃,同意与兰依依和离,甚至在圣上面前为她曾经的未婚夫婿美言了几句,促成了完美结局。
农才柳站在雨中,仰着头,偏执癫狂的话语已经止休。
“吾爱汝,愿成人之美,此世不能与汝长厢厮守,但见汝笑,无悔矣。”
谢幕的话语令台下观众泪意盈眶,掌声雷动。
戏剧本身并不是什么很有趣的内容,可他看得那样专注,仿佛那是他此生都渴求的珍荣。
他的声音略显稚嫩,跟简繁之发出了同一个疑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愚蠢。
想要什么囚禁在身边就好了,明明有能力做到,真是脑子缺根筋。
简繁之没有停留在这段雾都的遐想里,只是对他为什么死前偏偏在回想这个片段而感到疑惑。
雾都死后,露华珠接近复原还有几条裂缝。
还有漏掉的不入轮回者,简繁之苦思冥想,一时半会得不出结论。
除开他自己,雾都、雾都儿、裴以已、余兮儿、谢无尘、秦洙则……是否还有他所忽略的故人?
如果雾都魔尊没有在第一次仙魔之战中陨亡,是否代表着与他同等实力的天君从天道陨落后,还在沧澜的某个角落苟延残喘呢?
简繁之握着凡尘境玉匙,恍然发现它也跟自己一样,也被缘线缚满勒紧,绽出条条白痕,好像要碎掉了。
简繁之仰头看魔界的天,仿佛有血滴下来。
血浸到眼睛里,染出一条裂纹。用未尽的洛河,怎么也洗不净。
毕竟那洛河同他一般,也肮脏龌龊。
简繁之真不想以这副样子见师父啊,他想,如果他害怕,那便把这颗眼珠摘了,好像再无腥风血雨。
突然有点想无情峰了。
想那个一切都没发生的,风平浪静的蓬莱仙境。
天道轮回,无常之爱。谁能把苦难捎去?归宿中,到底有没有意义。
简繁之有问过自己真的有必要重来吗,让沧澜陨亡,他的责任也不过是见死不救而已,却能与宫观长厢厮守。
但现在不行了,他们有了孩子。
沧澜要有未来,而这未来只能因重覆而颠始。即使重来后这个孩子不一定存在,但简繁之仍然因此有了走下去的理由。
空间交叠发出特有的滋滋声,眼前的景象被割裂,简繁之被四分五裂,他知晓这是凡尘境在催促他了。
似乎一切都在着急,忙碌着催促谁。
简繁之是火烧眉毛且顾眼前中唯一不能闭眼的人。
他踏入凡尘境,却发现不在平常进入的地方了。
简繁之静静地走着,空中零零星星飘落雪花。梨花问雪,辛夷暖春,凡尘境竟越来越在意这些琐碎了。
简繁之起初觉得这雪比起无情峰的要美得多,陶醉着,沉迷着。到皮开肉绽体无完肤时,才恍然发觉,雪落在皮肤上循序渐进的痛苦,会以难以承受的重量压垮人的脊梁。
他的腰早就折断了,为宫观。
可简繁之却不希望宫观和他一样。
他想让他永远高高在上,如不染世俗的谪仙,和先前一样,即使在身下也是一样。
至少在简繁之心里,宫观从没有走下过那个神坛。
他玷污的,他会负责。所以他才迈着步子,用脚丈量凡尘境。
宫观见到简繁之时已是更深人静,他披着久久不见的霜雪而来,而自己刚好夜梦惊醒。
很不真切的场景,就像他腹中的生命。
“我回来了,师尊。有在好好等着我吗?”
让人依旧接受不能。
宫观手略不自在地摸了摸耳朵,问他:“为什么要传音。”
简繁之走了几天几夜,没有力气回应了。
宫观主动上前拂落简繁之肩上的雪,手贴上他一边脸颊,右手环住他的腰也算作拥抱,仰头对视时,简繁之总觉得他瘦了,不然脸颊为什么会小小的。
“眼睛怎么了?”
简繁之垂头靠在宫观肩上,依然是传音。
“明天就出发吧,我们走出这场大雪。”
两个人共眠时,宫观才觉得他们像在抱团取暖。
其实早就谁也离不开谁了,手抚上简繁之的眼尾,宫观依然在想他的眼睛为什么总像破碎的星星一样,努力把那点仅剩的光芒分给他。
捡来简繁之的时候宫观就知道了,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
什么东西在两人都熟睡时砰地一声裂开了。
翌日清晨,宫观问要不要收拾东西。
简繁之正在为被褥里的凡尘境玉匙而发愣。
“碎掉了啊。”宫观看着碎得齐齐整整的两半玉匙,简繁之很快用红绳串起,挂在了宫观脖颈。
“不用收。”
简繁之带着一柄伞,一件蓑衣,和为宫观保暖的数件大氅,踏上了带他走出凡尘境的路。
宫观的呼吸凝成了白雾,自从被叮嘱不要过多行走之后,像这样跟简繁之手牵手散步在雪中,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你知道我断了因果吧?”
“知道。”
“那为什么觉得能走出凡尘境?”
“师尊只要相信我就好。”
宫观偏头看他,简繁之把宫观的兜帽拉起来盖住他的发顶。
简繁之是什么时候,在宫观想象不到的搓磨中,变得这样可靠呢?
宫观突然很想跟他道歉。
“抱歉。”
“师尊什么也没做错,为何要道歉?”
他错了的,从一开始就错了的。
宫观除了与简繁之十指相扣,什么也做不到。但对于简繁之来说,这就足够了。
简繁之似乎是怕宫观觉得闷,有意无意找着话题:“前几日我入凡尘境时在边界,那里风雪很大,本来是穿不过去的。”
但抬着剑像战场一样厮杀着,也就能破出一条路来了。
“但是等我走出才发现,我回到了原点。”
“你沿直线走的?”
“嗯。”
这不就证明凡尘境是个闭环吗,正常人不会在已经实验过还能相信走得出去的吧?
可宫观没有质疑简繁之:“出去的话会通到哪里呢?”
“大抵是凡间。”
宫观回想凡间是什么模样的,竟有些淡忘了。于他而言,凡间是简化霖、饴糖和烈酒组成的,副产物是他的墓碑和简繁之。
这样看来他真的很过分。
“对不起。”
“您别再道歉了。”
宫观的蛾眉忽然被简繁之亲吻,而他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继续走在身旁,独留宫观一个人脸红耳热。
“你下次能不能先问一下我。”
“吓到您了吗?”
“倒也不是……”
“我以前问过,您没有允许。”
回应的好像是巴掌来着?好像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宫观咳咳两声,过了很久才开口:“下次如果你提前问,我会考虑一下的。”
师尊好可爱。
如果风雪没有灌入喉中,兴许他们还能多说会儿话。
宫观虽然还未显孕,但缺乏锻炼早让他的身体变得不堪一击。
雪落成山,如斑斑泪,点点痛。寒冷从衣襟灌入,众生平等般谁也不放过。
简繁之又给宫观加了一件衣服,仿佛要把他裹成一团才罢休。
“这样我很难走。”
“我带您走。”
雪花团团簇簇,如殿堂楼阁中聚集的闺房之女,倍显华美。江山多娇,雪覆盖下的江山更是如此,把人也压得娇气了。
宫观停住脚步,喘着粗气,怎样也无法平缓,又不愿让简繁之抱他,只说稍作调整。
其实师父根本不相信他能带他走出凡尘境吧。
所以才什么都没有带。
简繁之弯下身不顾宫观的话语,把他抱在怀里。
“放我下来……”
“不。”
这样能走多远呢?
简繁之就像读懂了宫观的心思:“走出凡尘境为止。”
带着你和孩子,无论是飓雪还是银海,他都能渡过。
在带他走出所有雪山绵延之前,他绝不会倒下。
雪无声地覆盖了所有,湮灭不了迷惘和哀痛。
宫观逐渐被困意侵袭,无论多想保持清醒陪着简繁之,都做不到了。
尤其简繁之还视宫观的挣扎于不顾,轻而易举就让他卸下所有:“睡吧。”
好像他一个人就能扛起整个沧澜一样。
到底是走了几天几夜呢,宫观记不清楚了。他只知道简繁之从没有停滞不前。虽然简繁之表现得不慌不忙,可宫观依然透过外表窥见了他颤抖的魂魄。
于是宫观轻拍简繁之的肩,像幼时哄他一样:“走不出去也没关系,凡尘境也挺好的,我们回家吧?”
简繁之从没有忘却过,对于师父来说,家是无情峰。
所以即使这样诱惑他他也不会放弃的,都是假话。
可减少的雪不会作假,当一切归于寂静时,世界突然变得清亮明朗。
醒时,茫雪,他行路。眠时,若醉,他如痴。
只有傻子,才会为看不真切的远方而一直跋涉,而这个傻子,怀中抱着他的爱人,便再无荆棘、再无风雪能阻拦他。
凡尘境外的人世,简繁之真的带宫观见到了。
拨开重重萤火,迎来万家灯明,其中最璀璨的,是简繁之略显疲惫但依旧夺目的浅笑。
“师尊,我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