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寂山光月有声》映物

100、【番外】千里遥

　　再次见到南玉振已是十五年后的事了，那时松梯的小女儿刚过了十岁生辰。
　　与云阶成亲没几年，徐老爷便除了云阶的奴籍，指了官职，松梯的身份也跟着变了，从原先伺候人的丫鬟变成了被丫鬟伺候的云夫人。
　　她与丈夫拜谢徐氏夫妇，搬出了徐府，日子细水流长，云阶待她很好，确实做到了当初在南有音跟前立下的承诺，将她视作珍宝，若掌上明珠，她也不是薄情之辈，长此以往，自然心中松动，有了一双儿女之后，更是如此，他为她簪珠花，她为他理衣领。
　　一切本应这样平淡如水，缓缓流逝，可忽然有一天晚饭，丈夫忽然说起了西北镇西军凯旋的事，她心念一动，兀得想起一人来，次日一早，心神不宁，也不知想些什么，将丈夫的衣服扣错了扣子。
　　云阶温柔地拂开她的手，笑笑，说道：“我听说这次凯旋的将领是过去你伺候过的少奶奶弟弟，你是认识的。”
　　松梯有一刹那的慌乱，她小心地去瞄丈夫，丈夫脸上挂着宽和的笑，一同往日。
　　“你要是在家闷得慌，就出门看看吧。”云阶走前留下一句话。
　　丈夫走后，松梯愣愣坐了好一会儿，自从一双儿女出生，她很久没有梦见过玉振了。
　　她坐着发呆，忽而听到街上喧哗，跑了出去，被人群搡着挤去了京城的主干，远远就听到了一阵马蹄声，她也学着众人的样子踮脚去看，为首的是一匹黑马，毛发在太阳底下油光锃亮，马上的人穿着寒光四射的铠甲……看着很眼熟。
　　她多看了那人一眼，那人也像是不经意一般抬眼瞄过她，一双眸子骤然定在她脸上，迸出了火花，她由不得后退了一步。
　　她认出那人了，是南玉振。
　　他变化太大了，朗朗白日下也是满身的风霜与肃杀，几乎找不到当年为她摘落叶的少年的影子。
　　只一瞬间，黑马就过去，后面是长长的一队兵卒，松梯愣着，好久没回神，一直到街上看热闹的人都散了，她还站在哪儿，最后是下值的云阶看到了出神的她，叫她上车一块回家。
　　她魂不守舍，没有理会儿女在院子里没个正型的吵闹，也忘了张罗着开饭，云阶哄好了跟儿子打架哭了的女儿，又叫下人传饭。
　　松梯有点为自己的魂不守舍难为情，云阶说她这几许是日累了，又叫孩子们别吵闹，让她歇息几天。
　　下午松梯就收到了南有音的信，邀她和云阶明日去南府一叙，她把这事跟云阶说了，云阶想了一会儿，说明天不得空，叫她自己去。
　　第二天她在梳妆镜前，想到要见南玉振，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打扮，最后又是云阶给她戴的珠花。
　　到了京郊南家，她一眼就看到南有音和南玉振站在门口说笑了，南玉振没再穿铠甲，是寻常打扮，周身气场和煦了不少。
　　她下了马车，还是按过去主仆规矩行礼。
　　“少奶奶，”她对南有音行了礼，又转向南玉振，犹犹豫豫。
　　还未开口，南玉振就打断了她，笑道：“别叫我少爷！”
　　松梯也笑了，刚刚她确实要喊“玉振少爷”。
　　南有音笑着揽着她的胳膊，也说道：“也不用叫我少奶奶，嗯？松梯姐姐。”
　　她跟着南有音进了屋子，徐寂宁跟南老爷在厨房里忙活，南夫人在逗南有音家的三个小孩。
　　“我们三个好久没聚在一起了。”南有音颇有感慨，给他们一人斟了一杯酒。
　　时隔十五年，南玉振终于又回到了京城，许是许久没见到弟弟，许久没见到儿子，南有音与南老爷都喝多了，南老爷回房歇着了，南有音被徐寂宁扶回房间了。
　　一时只剩下南玉振和松梯，还有被小孩缠得脱不开身的南夫人。
　　松梯抬眼看看玉振，他也正注视着她，她瞬间挪开了目光，接着听到了轻笑，语气很熟悉，十五年前她听过很多次，音色却不熟悉，比起往日，低沉了很多。
　　“才多久不见，就跟我生疏了？”南玉振笑着问道，“这屋里都是酒气，咱们去院子里透透气？”
　　多久不见？十五年了……
　　松梯还是点头答应了，跟着南玉振走到了大门口，过去南有音回南家，她跟南玉振老在门口的树底下说话。
　　眼下刚刚入秋，树叶子开始泛黄，风一吹，只缓缓飘下几片。
　　她一直低着头，忽然觉得头顶有点痒，抬起头看到南玉振摘下一片落在她头发上的树叶，正冲着她笑。
　　她一时怔忡，笑容是她熟悉的笑，但与过去不太一样了。
　　如今南玉振比起十七岁时长高了不少，肩也更宽了，脸了褪去了当年的青涩，她觉得他变了，但又觉得无比熟悉。
　　南玉振好像没有离开十五年一样，同她自然而然的说起话来，他同她说起沙草晨牧，冰河夜渡，听到战场生死一瞬，她心也揪了起来，愈发觉得这十五年漫长不易。
　　他又与她讲起西北风光，寸草不生的大漠荒原，一望无边的黄沙白骨，她其实听南有音说起过塞外，但她还是听南玉振给她讲了一遍。
　　南玉振声音与过去也不一样了，变得低沉了许多，像是被风沙打磨过一样。
　　“你呢？松梯，这些你年你过得怎样？”南玉振说完自己的事，又问起她的。
　　她说：“挺好的。”
　　说完后两人都静默了片刻，松梯觉得玉振同她说了这么多，她不能就三个字了事，她多少得再说些什么。
　　只张开嘴，还未出声，就听到玉振说：“只要你过得好就行。”
　　他满眼诚挚，令她有点不知所措。
　　南玉振笑了，又说道：“我一见到你，就知道你这些年过得很好，你……同十五年前一样，还是那么漂亮。”
　　松梯眨了眨眼，垂下眼睫，十五年前的回忆涌入脑海，刹那间几乎潸然。
　　“你……你变了不少，比过去高了……”她仓促地说些什么来掩盖。
　　“我没有变，松梯，”南玉振轻轻叹道，“你知道吗，我在塞外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地方，天高云阔，碧草如茵，牛羊成群，那里的人们自由自在，没有约束，早上牧羊，夜晚围着篝火载歌载舞，天上是无边无际的星，像是一条闪耀的河流……”
　　松梯听着南玉振的描述，升起几分神往，小声叹道：“好美的地方。”
　　“是啊，很美的地方，也是很隐蔽的地方，我第一次到那里的时候，看了一夜的星星，想着的却是你，”南玉振笑了一下，轻声说道，“我们去那里，没人能找到。”
　　松梯愕然。
　　“我没有变，松梯，我一直将你放在心上，”南玉振眼睛亮亮的，跟十七岁时一样，他握住了她的手，说道，“松梯，这次我可以带你走了。”
　　“你……”
　　“我不要官衔爵位，我只想带心上人走，我带你去那个地方，一辈子自由自在。松梯，你要是愿意，”初秋日阳光下南玉振笑得很灿烂，几乎看不出十五年的军旅风霜，“三天后，我在这里等着你。”
　　一直到离开南府，松梯摩挲着手面，刚刚的盈盈一握似乎还留在手心。
　　回到家中，两个孩子在院子里玩，云阶也在，他问她宴会如何，她说只是大家喝了点酒，随便叙叙旧。
　　但南玉振的提议一直萦绕心头，她脑海中总是浮现出碧草万顷星河璀璨的场景，这些场景太绚烂，几乎要遮住她眼前的现实了。
　　她昼思夜想，做什么都心不在焉，不由自主的收拾起衣物首饰了。
　　小女儿又同儿子吵架了，哭着扑到她怀里，她安抚了她一阵子，又叫儿子过来道歉，两个孩子趴在她膝上，一片安详，小女儿仰起脸，一脸天真地问她收拾衣物要去哪里呀？
　　她陡然一惊，却落下泪来，一双儿女慌了，以为惹她不开心，“妈妈”“妈妈”叫个不听，说各种好话哄她，又为她擦眼泪，又给她端茶喝。
　　她听着儿女呼唤，揾了泪，将收拾好的衣物又放回了原处。
　　夜里她辗转反侧，云阶轻轻搂住了她，问她在想什么，她没法说，哭了半宿，云阶轻拍她的肩背，不问缘由，只柔声安抚，次日她眼睛肿了，又给她敷草药。
　　云阶去官署后，她眼泪又止不住的流，将草药全冲走了，她看着太阳从升起到落下，想着南玉振是不是等了她一天。
　　到中天一轮明月，她想他不会还在等吧，可她是注定不会去了。
　　她有了一双儿女羁绊，与丈夫十五年的恩爱也做不得假。
　　十五年前她愿意随他走，他却没有能力，如今他可以带她走了，她却不愿意了。
　　数月后，松梯听到消息，南玉振又回到西北戍守了。
　　此后多年，松梯偶尔会听到一些关于玉振的消息，他护国有功，开疆扩土，人人交口称赞，后来，京城人人痛恨他是逆贼，他的西北大军也真的攻破了京城城墙，再后来，他又从贼寇变成了新朝勋贵。
　　松梯听人说他推翻了皇帝，她听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政局，也不懂什么改朝换代，只觉得不论他身上头衔与污名如何变来变去，在她心中他总是那个喊她松梯姐姐，叫她不要喊自己少爷，说她在他心上的南玉振。
　　又过了很多年，松梯有了曾孙女，她逗了一下襁褓中的曾孙女，这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将会在新的时代里成长，三小姐曾说的那些自由与平等，她应该能看得到吧，她的一生，又会是怎样呢……
　　大家都围着新生的小生命，热热闹闹的，松梯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两鬓也已斑白，看着堂前院子里打闹的小孩，她虽老之将近，但看到家人在侧甚为心安，心安之余，却忽然想起自己是不是也有另一种人生，倘若那天她答应了玉振，她与他骑上他那匹黑亮的骏马……
　　玉振大概不会有这么多骂名或者功迹，她也不会子孙满堂，玉振会寂寂无名，她也无牵无挂，在那个她不不知道名字的美丽草原……
　　她最终轻轻一叹，重新笑着看向新生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

　　完结啦！
顺便，元旦快乐！
[橙心]
然后是后记。
之前九月份全文存稿之后写了一篇后记，但是到现在，十二月底，心境跟当时不太一样了，就重新写了一篇后记。
这本故事的起因还挺搞笑的，就是因为压力太大想整点可爱的温馨的男女情欲，笨拙的男女探索彼此，不过后来写着写着变了很多，最初设想的一些情节也没怎么写上。这个故事是我目前写的最长也是写的最快的，也是让我意识到原来我也能日更三千字的，当然说实话，这个故事也写的不太好，剧情有些平淡，人设也不出彩，不过跟过去的故事比，这篇故事的我还算满意，该写的都按照计划写了。
这个故事起初是想写《沉潮》后续，徐静祺留下的现代思想由徐寂宁传递给南有音，再由南有音传递给女儿徐戊，然后徐戊建立新时代之类的，然后徐戊就是下本故事的主角，但是吧，写着写着，发现徐静祺的剧情很难融入，就删改了许多，变成围绕南有音和徐寂宁感情的故事了。
关于两位主角，我是想把南有音写成那种明媚乐观没有心机爱打直球的类型，但是呈现的效果不太令人满意，徐寂宁也是，本来想写什么清冷傲娇的，最后简直截然不同。在故事的开头，两人都有问题，南有音对于爱情过于天真，盲目的爱上只见过一面、更多的是由自己幻想出的完美徐寂宁，徐寂宁则是一位想当然的、高高在上的公子哥，随着两人接触，南有音渐渐发现了真实的徐寂宁，大失所望，而徐寂宁也在贬谪途中切实感受到了民生疾苦，两人相互影响，改变彼此，重新发现彼此，最终相爱。其实最初是想写徐寂宁根据徐静祺留下的思想改变了南有音，但最后写出来的更多的是南有音改变了徐寂宁。
当时写的时候为了一些考量吧，在这个故事感情线外，又增加了事业线，不过写的不咋样，尤其是南有音的事业，简直塑造的一塌糊涂，篇幅少，也没怎么仔细写，但最后取得成功就是了，徐寂宁的事业稍稍详细一点，因为他的事业跟剧情关联比较多，但最后给了他一个理想破灭的下场，结尾他深知现实不足以让他实现曾经的理想了，选择辞官归隐，陪伴南有音实现策马天涯的理想。
然后是两位配角，松梯和玉振，松梯善良卑微，循规蹈矩，玉振爱恨分明却不怎么成熟，玉振常说让姐姐不高兴就回家，他心里固然是真诚的，但自己却没有什么能力，直到他要带松梯私奔时，才发现自己空有一颗真心，事事无能为力，他与松梯的悲剧在于当永远循规蹈矩的松梯愿意突破规逃婚私奔时，玉振不愿她受苦决心先建功立业，而当玉振真的功成名就时，松梯身边多了牵绊，难以再续前缘，不过玉振在意的是松梯过得好不好，最终是否选择他都无关紧要，他始终会永远牵挂着她。
说来也巧，原本这篇文的名字是“于寂静中听回音”，后来有天突然看到一句诗“寂寂山光月有声，都于松下响葱珩”，恰好包含了男女主徐寂宁南有音，也包含了松梯和玉振，所以就改了文名。
这个故事8月22日写完的，九月份修修改改后就发布，现在再读结尾，仍然还能回忆起当初给了男女主圆满结局时的那种激动，也能回忆起面对不足之处的失望与沮丧，不过非常开心的是现在达成了我对这个故事的目标，我希望这篇文在连载结束时收藏能突破个位数来着，虽然是非常渺小的目标，但达成了！感谢各位读者的阅读，期待我们还会在下一本故事里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