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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薄荷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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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栀子很多次梦到一个血腥的场景。
白裙女孩从天台坠落,支离破碎的身体,暗红的血,雨后脏污的水泥地,嘈杂的围观人群里似乎充斥着歇斯底里的尖叫,恐惧的推搡。
她更真实的感觉是被注视着,一种悲伤的,不舍的眼神,穿透那些血,雨水,把她轻轻的包裹了。
黄栀子从一开始的害怕,惊醒,到现在会在梦里把具有冲击力的、血肉模糊的画面自动打上马赛克。
只是那些从高空俯视的恐惧,坠落的失重感,还有被人群冷漠围观的感受,从梦里遗留到清醒,折磨着她的精神。
她此前因为生了一场病休息了半年,而梦境的反复出现,让黄栀子觉得这是一种预示。
为什么生病,为什么休学,一定跟这个梦有关。
转机出现在她上网刷到一条热帖,求竞中学的宣传片。
实验楼出现的几秒镜头,和梦里女孩坠落的天台一模一样。
栀子今年高三了,寄住在姑妈家,姑妈对她期望很高,希望她能快速跟上进度,栀子对姑妈说,“反正已经休学一年,不如直接换个新学校,求竞中学我可以去吗?”
这所学校是当地有名的魔鬼训练营,每年超高的清北录取率使之扬名全省,而且入学名额很难拿到。
栀子的姑妈求了很多人情,最后帮黄栀子入学,姑妈对她耳提面命,“栀子,为了能让你入学,我托了不少关系,别让姑妈失望。”
于是栀子进入求竞中学,就像被卷入一个机械运作的工厂。
学校大门名人走廊,贴着历代考上了名校、在某些领域做出成绩的校友照片。
这里所有的同学面目几乎一样,女生留着不过耳的短发,男生留着寸头。
住校生们每天的作息排的很满,十点熄灯,七点出操,连洗漱和吃饭时间都严格规定在10分钟以内。
栀子没有住校,这个班里走读生只有不到10个,都是因为身体或者其他原因无法住宿舍而开设的特例。
她试图跟收作业的课代表闲聊两句,“今天食堂做的香菇排骨好像盐放多了,我一直喝水。”
课代表摆摆手,“是有点咸,少喝点水吧,下课厕所上多了,十分钟就不够做个大题了。”
说着,他已经越过栀子到下一个小组收做作业,不打算再聊。
班里的压抑让黄栀子透不过气,每个人都争分夺秒的学习,食堂排队时拿着单词本,下课后甚至连上厕所的时间都要主动减少。
教室里的监控在晚自习上作用发挥到极致,抓到闲聊的同学就会被通报,饭后的广播里来回播放这个同学的名字还有他讲小话的内容。
连夜的噩梦和白天强度极高的课业让栀子在晚自习上捂着发疼的肚子,胃部发出抗议,旁边的同学注意到她的异常,却不敢私自讲话,只得递给她一杯热水,示意她去找老师。
栀子不想动,她的卷子写不完的话,今晚回家又要听姑妈念叨很久。
“栀子?你还好吧?肚子疼吗?”
值班的何老师从教室后门进来了,她低声询问黄栀子,看着栀子满头冷汗,便不等她回答,将她扶起来。
“大家继续自习,栀子不舒服,我送她去医务室。”
刚起了一点嘈杂的教室很快又变成一潭死水,栀子的痛还在忍耐范围内,她说不去医务室了,浪费时间,她书包里有常用药,吃点药就好了。
何老师把她扶到办公室,又返回教室把她书包里的药拿过来,看着她吃了。
过了半小时,药效起了作用,栀子斜靠在教室办公室的沙发上,一直皱着的眉头也舒展开了。
“黄栀子,现在好点了吗?”
见她恢复过来,老师询问道。
这位女老师四十岁出头,皮肤很白,声音也温柔,她给栀子盖上毛毯,手轻轻拂过栀子的头顶。
栀子回,“好多了,谢谢老师。”
“刚过来还习惯这里的节奏么?”
“还好,我有努力适应。”
栀子挑了个不出错的答案,其实她因为刚来一周还跟不上这边的学习节奏和近乎严苛的作息,有被通报批评过几次,班主任也找她谈过,只是看在她初来乍到,语气还算和缓。
“我看了你休学前的成绩,七校联考也是200名的名次,英语有一些瑕疵,做得好的话应该能再进步50名,我们求竞强度大,节奏紧,如果你觉得学习的方式让你不舒服了,一定要跟老师说。”
“我可以的。”
“放轻松,在这里所有人都绷紧一根弦,但老师觉得,没有什么比好好生活下去更重要。”
栀子随着女老师的目光望向窗边的绿萝,斜照的影子落在窗沿,台灯灯光映出她穿着的白色衬衫,领口和肩膀的线条像一只优雅的蝴蝶。
绿萝旁边放着一个黑色的相框,栀子看不清相框里有什么,只是觉得女老师的目光好像不是落在绿萝上,而是落在相框上。
栀子在何老师办公室睡着了。可能只有10分钟,再被叫醒的时候已经是下课。
铃声响起,办公室外的走廊响起了脚步声,同学们说笑的、讨论的声音喧闹起来,像是一滴油溅入了沸水,喧腾而起的白色烟雾将眼前的一切化作蜃影。
栀子告别了老师,随着人潮下楼,教学楼灯亮了一排又一排,很多人还是在路上背诵着课文和英语单词,栀子被人拍了一下肩膀,她回头看到搭话过几次的课代表。
他问,“你身体好一点了吗?”
“好多了。”
“耽误了一节晚自习,估计明天要多抓紧时间做题了。老师又发了一张化学小测,都放你桌子上了。”
晚上的课代表话比白天多一些,栀子笑着说,“多谢,我旁边的同学,我是说那个座位是有人的吗,我看你也每天留了卷子和作业。”
“有的,好久没来了。”
这是奇怪的事情,求竞中学争分夺秒,追求速度,很难容下一个经常请假不来上课的同学。
回宿舍和去校门的路程并不能让栀子和课代表同行太久,她与同学道别,姑妈已经在校门口停车等她。
上车后姑妈例行问了很多课业的事情,栀子疲惫得不想再应对,但又不得不打起精神。
栀子又想起同桌桌子上堆满的空白试卷,运作的机器里齿轮严丝合缝,松掉的螺丝也并不会影响局面。
“你的同桌叫许意晴,成绩很好,就算不用像我们这样学习,也可以得高分。”
回想起课代表谈论他人的语气,栀子敏锐地感受到一丝嫉妒和敌意,后来又碰到几个同班的同学,黄栀子却对他们的样貌没有印象。
一个班70个人,教室塞得很满,栀子坐第7排,坐在前排的同学还没打过照面。
那几个人声音忽近忽远,栀子听他们说道,“你们刷到过一个新闻吗,说是X市某中学实验楼有学生跳楼了!”
“这种新闻很常见吧,每年都有啊。”
“虽然都打了码,但是我觉得那个楼很像是我们学校的耶。”
“要是我们学校的,怎么可能我们不知道?”
“会不会不是我们这一届啊,也许是更久一些的事情呢。”
“前几届的事情倒是可能耶,我听说过不少的。我们学校这样,跳楼的话,只能说心理素质太差了。”
“对啊,成绩差就不要来求竞嘛,跟不上的话就去读普通中学啊。”
“那个视频里面应该就是说的三年前的那个吧,老师的女儿。”
“所以实验楼一直说要装修没有启用吧。”
“不聊了,不聊了,赶紧回去还有几分钟洗澡时间快不够了。”
冷漠到近乎泯灭人性对话从十几岁的高中生口中说出,令栀子身体里生出一股寒意。
这是不对的,漠视同龄人性命,嘲讽他人命运,一切努力的指向都是为了成绩,为了升学。
栀子想找这几个脸生的同学询问传闻的细节,她在平台里看到了举报记录,那个视频已经下架,也没办法拿着手机去找那几个人问是不是看到的同一个视频。
出操过后的早读课,班级里弥漫着汗液、食物的味道,栀子开了一点窗,被前桌瞪了一眼,她似乎已经引起班级内的不满。
这个循规蹈矩的机器系统里,出现了难以让人忽视的bug。
下课后,栀子找到了那几个人。
但他们还不愿多说,校规让所有人缄口不言。
转眼一周过去,第一次周测过后的晚自习,栀子的名次排在中间,不算很差,但是同她之前相比,还是没有回到最好的状态。
一想到下课回家又要被姑妈念叨,她用力在作业本上用红笔涂了几个错题,大大的几个叉,触目惊心。
这节自习物理老师过来讲卷子,一个班级的同学水平相当,他讲得就快,前排的学神在附和她的解题思路,后排的学霸在埋头更正错题。讲完后,物理老师喝了口茶润嗓,毛发稀疏的头顶在教室白炽灯下闪耀着智慧的光芒
他拖长了嗓子,“今天就到这里,我讲的快是为了照顾大部分同学节约时间,如果有同学还有不理解的地方,下来找我我单独讲一遍。
在这个奉行时间就是分数的中学里,一旦掉队,可能无人伸出援手。
就在栀子疑惑这个磁感线的方向是否被物理老师口误讲错的时候,后门悄悄开了。
她听见有人敲了敲自己的椅背,“同学,借过一下。”
女生的声线是薄薄的一片,却不尖锐,像是薄荷叶被使劲拍了一下散发的烃类物质,海岸线拉长了落日,烧成一片橘色。
她将椅子向前挪了一寸,女生很瘦,从椅背和后桌之间轻巧地穿过。
栀子侧过头,看到了一张很美,很干净的脸。
女生托着腮看她,脸颊肉托在掌心,挤出一点可爱弧度,“你好啊,新同学,我是许意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