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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真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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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有人好梦,有人一夜未眠。
客厅散落着几瓶空了的啤酒罐,任疏朗躺在一片酒气中间,毫无生气地看着天花板,任由自己脸上被打的地方疼得发烫,他倒是希望能疼得再狠点,好模糊掉胸口那里的刺痛。
手里的易拉罐被他捏出声响,再一用力易拉罐就变了形状,他目光滞在扭得跟麻花一样的易拉罐上,脑海里全是和齐珚有关的过去,他们曾经也这样一起在楼上偷偷喝酒,喝完比赛捏易拉罐,看谁的力气大能把空易拉罐捏得更扁。
和齐珚一起做再无聊的事情也会觉得非常有意思,为了尝一尝速溶咖啡里的黑咖啡口感,他们在赵阿姨烤饼干的油纸扎小孔一下一下地筛出来黑咖啡;还会在饭点之后去煎饼摊找老板说好话让他们自己来摊煎饼,那天他们一人摊了三个煎饼果子,回家之后再加上赵阿姨和奶奶四个人整整吃了一天。
齐珚还教他弹钢琴,她坐在自己身侧,阳光穿过透亮的窗子倾斜而下,一层毛茸茸的光晕罩在她的身上,带着几分童话世界里的朦胧。他总是会被她认真专注的表情吸引,她偶尔抬眼时会看向自己,偶尔也会假装严厉。
“任疏朗,不要看我,看谱看琴键呀,认真一点。”
纤细修长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灵巧游走,任疏朗遵循她的指引学习配合着,乐曲在阁楼的琴室婉转悠扬,心脏也在心房里怦然跃动。
一曲奏罢,屋内顿时安静下来,她偏过头微笑看过来,而他却在越来越快的心跳声里强装镇定。
那是他第一次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感情的萌动,可很快真挚的好感又被蒙上一层难以启齿的深意,因为那个人是他同父异母的姐姐。
当天晚上他躲在房间偷偷地查自己是不是心理有问题,变态两个字最终还是没能出现在搜索栏上,他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怎么会对自己的姐姐生出这样不该有的感情?
而她却非常真诚地来出任姐姐这一身份,他们一起逛书店一起学习,一起堆雪人一起聊关于未来的梦想,她信任他鼓励他,可她越是灿烂坦荡越是让任疏朗觉得自己内心龌龊,但感情像被戳破的窗户纸,早已经抑制不住。
幸好那时他要去别的城市看望姥姥,可回来的没几天,齐珚也准备踏上返程,他的心思没被发现这确实能让他松一口气,但是齐珚的离开又让他暗自低落不已。
送齐珚去高铁站的那天,他坐在副驾,奶奶和齐珚坐在后排座位,奶奶叮嘱了一路,他插不上话,却一直从后视镜里看人,看她和奶奶斗嘴撒娇,看她含笑的目光在后视镜里和自己相遇,他赶紧偏过头,又不敢看她,但心里又实在不想她走。
“下次见就寒假啦。”齐珚在进站口跟他说。
“好。”他尽量让自己的回答不奇怪,但却忍不住在她进站的最后一刻大喊:“寒假的时候我来接你。”
“好啊,到时候见。”她用力地向他们挥手,任疏朗却再次心跳加速,默默地在心里期盼着冬天能快快到来。
新学期开始,同学们互相分享自己在假期的趣事,他话不多,班里的热闹自然也不会凑到他边上。可这次不一样,一本特殊题材的小说开始在班里流传,根据他的性格班上没人会给他介绍这本小说的精彩之处,但是他却在下课的时候听了一耳朵——那是本姐弟骨科文。
“什么是骨科?”有人替他问出了口,接着一位阅文无数的同学在那片小座谈会上详细地科普起来,顺便还介绍了其他几种题材。后面的内容任疏朗什么也没听进去,只记得那个同学说了个德国骨科的名词。
从来不在课上玩手机的他,第一次在上课时间用手机干了学习之外的事情,白人外教在前面绘声绘色地讲,他在下面偷偷地查寻那个不可告人的秘密的答案。
任疏朗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他害怕自己会变成一个很坏很坏的人,再做出一些让齐珚失望的事情。
“能借我看看那本书吗?”下了课他主动问旁边的同学,被问到的人也吃了一惊,任疏朗会对这种书感兴趣是他们都没想到的。
“可以啊,”那位同学大大方方地借给了他,还顺带着一句调侃,“以为你只爱经济学人那种牛逼外刊呢。”
借到书后,任疏朗花了一整天的时间看完了那本小说,看完已经是深夜,他却躺在床上失眠了。
小说里写的男女主只是重组家庭的姐弟,并没有血缘关系,在这点设定上他其实有些失望,但是他也不清楚到底是因为小说里的关系对他没有参考价值,还是他和齐珚的血缘关系让他不能像小说最后一样有个男女主真正能在一起的结局。
但故事里的那些挣扎纠结却能让他切身共鸣,小说里的弟弟红着眼眶对姐姐说明明自己才是最早喜欢她的人,为什么她却会喜欢上别人?
看到这个地方的时候,任疏朗突然想到了自己,小时候的他总是好奇齐珚的故事,想要齐珚来家里和他一起玩,甚至他等着有一天齐珚会在危急时刻小跑过来保护自己。原来这些不自知的期待和依赖早已被种在心里,然后在最丰沛的青春里不受控制地疯狂生长。
但是他不应该这么做。
一晚上的辗转反侧,终于让他下定决心,那些话只要不说出来他们就永远是姐弟,永远是奶奶口中全世界最亲近的人。
也许她以后也会像小说里的姐姐那样喜欢上其他人,但是只要他出现,他就永远是那个离她最近的那个。她喜欢的那些人来了又走,都是人生中的过客,而他却可以一直陪在她身边,以弟弟的身份让自己无可替代。
要是生活能一直按照这样的轨迹发展下去也不算件坏事,但是变故总是来得让人猝不及防。
一个男人突然找到他给了他张写着电话的纸条,要他给他妈妈,说只要是给了她她就会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任疏朗肯定不会拿给林清,他担心那个男人会伤害她,可正当他想解决办法的时候,忽然看见林清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显示了纸条上的那串号码。
林清那时刚去院子里修剪花枝,任疏朗避着窗外的身影跑到卫生间接通了电话。电话里那个人听到他的声音之后语气比前几天见到时还要痞气无赖,笑里多了几分嘲讽的意味。
“我说任家公子,你好好按我说的做多好啊,这样你还能过你的少爷生活,你要是老这么直接问我,我怕我一秃噜嘴,全说出来,到时候你和你那个可怜的妈可怎么办呐?”
“你到底要干什么?”任疏朗声音沉下去,“要钱吗,要多少我给你,不要再打这个号码。”
“说对了,我真的只要钱,你跟你妈说明天下午前给我准备五十万,这点小钱你们指头缝里漏点就有了,所以最好这么办。”
“你知道你这是勒索吗,我可以拿电话录音去报警。”
“小少爷,你去找警察之前先问问你妈妈同不同意。”
男人正要挂电话,任疏朗突然叫了对面一声:“等等,我会给你的,毕竟你要钱我要清净,这是双赢。但你不要再给这个号码打电话,不然你一分钱都拿不到,不信我们试试看。”任疏朗不想承认这是林清的号码,但这并不是他能瞒得住的。
“你就没想过我是怎么弄到你妈妈手机号的吗?所以现在不是你能威胁我的时候,但我愿意相信你,毕竟你妈妈为你做了那么多,你为她付出一点也是应该的,明天我怎么联系你呢小少爷?”
“你搞的到这个号码肯定也能搞到我的,但我再说一遍,如果你再打到这个号码上,一定没钱拿。”任疏朗说话时的气势超过了他的年龄,对面似乎也被震慑到了一下,但很快他又说:“可以哦,但是你别想弄个敲诈勒索之类的罪名把我弄进局子里,不然我鱼死网破,一旦真相暴露,你妈和你都没好日子过,知道吗?”
一种不好的预感浮了上来,任疏朗问:“什么真相?”
男人只是笑笑:“小孩子还是不要知道那么多,乖乖备好五十万。”
男人说完就挂了电话,任疏朗立即删掉通话记录,趁林清没回来放回到了桌子上。
林清最近看起来心情很好,开始对院子里的花草感兴趣,在外面忙活完了,她走进屋里去一楼的卫生间洗了洗手,刚出来王阿姨就从厨房探头说药热好了。
任疏朗跟过去看她喝的什么药,林清说在调理身子,准备给他再生个小弟弟。
“你会对他好的吧。”林清像无数个准备要二胎的妈妈一样问道。
任疏朗皱了皱眉,看不出任何喜悦:“可你的身体怎么办?妈,我不需要什么弟弟妹妹,我只想你健健康康的。”
他六年级的时候林清流产过一次,还差点要了命。当时他什么也不懂,但看到妈妈躺在病床上嘴唇发白,那张被所有人夸赞年轻漂亮的脸上不见一点血色,他害怕妈妈真的会出什么事情,就跑去问医生他妈妈到底生了什么病,医生没告诉他具体情况,只说让他不要担心。
后来偶然间听到医生跟他妈妈说身体太虚,不建议再怀孕之类的话,他就自己去网上查资料,花了好长时间找了许多资料相互论证解释之后才看明白他妈妈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可明白之后他开始认为一定是妈妈当年怀他太辛苦,所以才导致现在身体的虚弱,再加上曾经那些关于他妈妈的传言,任疏朗便觉得十分加愧疚。
林清脸色随即沉了下来,没有去接任疏朗的话,紧皱眉头把碗里的药一口气喝了下去,任疏朗的眉头也没展开,微拧着直直看向林清的侧脸。两双极为相似的眉眼凝滞着一模一样的表情,他们是把彼此困住的镜子,任其挣扎却无法挣脱。
任疏朗不知道那个男人说的真相是什么意思,他本想找机会再套几句话,但第二天男人并没有如期给他打来电话,他用手机回拨号那个被自己记下来的号码,却被电话里冰冷机械的女声告诉自己拨过去的号码是空号。可怎么会呢?明明昨天还真切地接到了电话,第二天那个人却如人间蒸发一样,从此消失了。
难道是林清发现了什么?他偷偷观察了林清一整天,并未发现任何异样,可能是因为昨天那场不愉快的谈话,今天林清对他的态度相对冷淡,但林清的性子就是这样,偶尔会开心热情,偶尔又冷淡疏远,如果用这样的标准来判断她的话,她比从早到晚都心事重重的任疏朗从容很多。
后来,任疏朗再也没有和那个男人有过接触,只是会时不时琢磨那个男人说的话,听他话里的意思,林清应该是有把柄在他手里,难不成是任志宏在外面有了孩子,林清也知道,但一直忍气吞声到现在?一旦暴露,林清和自己就要被赶出家门?
任疏朗对自己的猜测将信将疑,可是随之而来的一段太平日子让他重新迷失安逸之中,当他都要把这件事情完全抛在脑后的时候,林清却比之前还要疯狂。
几个越来越脸熟的中医频繁出入在家里,后来他们不来了,林清却又开始天天往医院跑,脸也慢慢发肿,任疏朗没忍住问她怎么了,林清也不告诉他。相比之下他爸任志宏就无所谓很多,工作出差从来没耽误过,任疏朗对他这种态度非常不满,有天他终于叫住了任志宏。
“爸,劝劝我妈吧,她那身体吃不消的,还有······您也在家多陪陪她。”
任疏朗当时正准备出门打高尔夫,心情不错,听到他的话后脚下只是顿了一下:“你妈非要生的,咱们都少管。”说完他又补了一句,“等有空了你也练练球,现在还会打吗?”
任志宏像施舍一样给予林清和他关心,开心的时候想起来了就问上一句,更多的时候是不在乎,虽然他不曾对任疏朗明说,但任疏朗很早就明白任志宏觉得自己对他们母子俩已经仁至义尽,而他们是不配为他提要求的。
宽敞明亮的房间只剩下任疏朗一个人,他呆呆地朝楼梯看了一眼,楼上是被怀孕折磨得疲惫不堪的母亲,外面是志得意满却只顾自己快活的父亲。
一定要离开这里,他握紧了拳头,但是在坚定的铜墙铁壁之中还是有一丝脆弱的缺口——平凡温馨的家庭,有点唠叨的父母,两双久久注视着自己离家身影的眼睛。
不知何时可可跑了过来,用脑袋轻轻地蹭他的小腿,他蹲下把刚可可抱在怀里,企图获得一点慰藉,但突然微信的提示音响了一下。
“在干嘛呢?最近过得怎么样?”
齐珚的声音从听筒传来,任疏朗想如果能去一个只有齐珚和可可的地方就好了,又点了一遍语音,任疏朗无比希望这件事能马上成为现实。
他不想骗齐珚,可也不想说自己的真实情况,只好拍了张可可的照片,齐珚故意压着声线逗小狗的语音发了过来。
“可可,还记得我吗,可可,只听声音能认出来我吗?可可可可。”
任疏朗放大声音给可可,可可汪汪汪地叫得欢快极了。
“它记得。”任疏朗回了句语音。
“你怎么啦,感觉情绪不是很高诶,”齐珚关切地问,“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她根本都不需要看着自己,就能敏锐地发现自己的异样,或者说他也心甘情愿把自己全然坦露给齐珚。
他渴望她爱他。
但一想到她会担心,自己这样会给她增添困扰,他就又不肯真的让她知晓。
“没什么,”任疏朗平静地说,“刚刚嗓子有点不舒服,现在听着应该好一些了。”
齐珚说:“没事就好,等寒假了见,马上了。”
他也想马上见到齐珚,但有点做贼心虚,只好掩耳盗铃一般地打着字:“希望快点寒假。”
可是比寒假来得更早的是林清的流产,她在医院里住了小半个月才回家,任疏朗一放学就去医院看她,这期间任志宏只出现过三四次,他似乎一直很忙,忙到这么多年里都无暇关心顾及家人。
私人医院的顶级病房里,面容憔悴的女人仰着脸神色呆滞却淌下两行清泪,任疏朗既心疼又不理解:“妈,不要再继续了。”
林清没有说话,任疏朗不知道她怎么想的,但出院以后没过多久她又继续开始了。
有一天任疏朗终于忍不住,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红着眼睛又气又难过地质问道:“是我还不够好是吗,所以需要再生一个来让你们满意,是吗?!”
林清也哭了,她很少这样主动去抱住任疏朗,这一刻的她似乎是一个慈爱且擅长依赖孩子的母亲,却又像一个在身心俱疲的悲痛中渴望被关心爱护的孩子。
“我也不想的,我也不想的。”
那为什么这么执着呢?任疏朗想问,真的只是因为任志宏有了别的孩子吗?那犯得上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吗?但话刚到嘴边,一个比任志宏有别的孩子还要可怕一百倍的想法钻进了他的脑子里,母亲虚弱的身体在他怀里颤抖战栗,而他的臂弯也渐渐变得僵硬起来。
哄睡了林清之后,任疏朗在社交媒体上找到了做亲子鉴定的门路,按照上面说的方式他联系到了负责的人,那个人告诉他只需要交钱然后寄过去两个测试者的样品就行,一周内就会把结果寄出去。
第二天放学他没有去医院,而是先了趟家。他走进主卧假装给林清拿衣服,最后从卫生间里找到了任志宏的牙刷,取下原来的牙刷头放进塑料封袋里,接着又换了一个新的上去。那天晚上他就跑到快递点把两支牙刷寄了过去,看着灰色快递袋被贴上快递单号的时候,他有一种很快就要被命运审判的预感,似乎被处刑只是早晚的事。
结果出来得和那人承诺的一样快,任疏朗把文件封装进书包后径直跑到了一个老旧的公园。十二月份的H市虽然还没下雪,但是湖面早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他在掉了漆的朱红亭子里一边深呼吸一边拆开了文件封。
揭晓答案的时刻总让人忐忑紧张,而最终已成定局的事实也不禁让人陷入迷惘。
他坐在小亭子里发呆,冷风把他的眼睛吹得干疼,冻得发僵的手指紧紧攥着那几张宣告审判结果的A4纸。
起初任疏朗觉得这些年的生活像是一场梦,是假的,可后来他突然惊醒其实一切都是真的,只有他是假的。十二月的风太刺骨,能直接吹到人心里,像在胸口插进一片细密的冰碴,又疼又凉,让人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