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第十九回 挚友 ...
-
太子奉诏驻跸金陵两月,日夜勤勉理政,奏免淮东一年赋税。三生天子予以恩准,复召太子返京。太子即与莫元舒一路乘舟北上,而崔文纯及楚尚枫则因各自伤势未愈,暂且滞留于金陵。
莫元舒思绪纷杂,一连数月不能静心,常常念及去岁长翠亭冬夜相叙之谊。因借秋日休沐之机奔出京华府,至百香山乘夜独处。
他打马至长翠亭,彼处空无一人,遂翻身下马,沿先前经行之路缓步前行。眼前尽是秋意山景,心内竟时时浮现出那日二人于此交谈的种种情形。如今崔文纯正在金陵,不知为何又不再传信。
莫元舒愈走愈急,脚下踉踉跄跄,忽而仆倒在地,惊得身后坐骑嘶鸣了一声。复起身时,面前正是那道残碑。耳畔再度响起了崔文纯于碑前的自伤之语,他骤觉满心孤寒,颤着手轻抚残碑上所镌刻的诗文,口中呢喃作声。
夜未阑,月下步伐稍缓。
忽听一声“如矜”,莫元舒愕然回首,但见崔文纯静寂地站在五步之外。清风吹得衣摆轻晃,此间情形一时若梦。他缓缓站起身,趑趄着上前数步。未及言语,却先咳嗽了起来。
崔文纯笑道:“方才我见过拙荆后便去东宫寻你,你却不在,我就只好往此处来了。”
半晌,莫元舒渐收喉间痒意,因问:“可曾觐见了皇上?”
崔文纯退后一步,摇头道:“我抵京未久。皇上昨夜宴饮后大醉而归,今日未曾起身,虎公公言说须得过几日再行召对了。”
秋夜静谧,偶有蜩蝉悲鸣自林中传来。二人相伴一处,经荒冢向前并肩而行。虽然此番是故地重游,莫元舒却明显觉出了异样。与南征前不同,如今的崔文纯行走格外缓慢,举止僵硬,不敢有丝毫恣意之举。
他下意识地回望了一番,却未见马匹相随,不由又问:“朴怀,你是如何上的山?”
崔文纯笑道:“单凭双腿,费不了多少工夫。”
“我若不在,你岂非白白劬劳一场?”
闻言,崔文纯不以为意道:“那我走回去便是了。至馆驿以几两银子歇上一宿,翌日入城再寻你即可。”
二人兜兜转转了好一遭,竟又转回了长翠亭。莫元舒于亭内坐了,崔文纯则懒懒地倚柱而立。
垂首琢磨了许久,莫元舒终是问:“到时慕霜宫召对,你打算如何向皇上陈述淮东之役?”
“如实陈述,不添半句虚言。”崔文纯皱眉作答,“至于周平湖的所作所为……且待我与楚国舅磋商后再行禀奏。但即便此番周平湖安然无恙,将来亦难保无虞。”
“知道。”
莫元舒神情娴静,举止从容,丝毫没有责怪崔文纯“窃弄威福”的意味。
崔文纯讶异地看了他片刻,继而摇头失笑:“如矜,我愈发看不透你了。原以为你会动怒,不料竟是这般安之若素的神色。”
没什么可动怒的。他曾想杀你,死便死了吧。
莫元舒明明并未饮酒,此时竟似有醉意,只觉得月影映照下的崔文纯尤具一番秀色。忽而有一种异样的奢念自心底挣扎着开拓出了一方天地——他想为朴怀打破尘寰的束缚,继而创下一片永昼的乐土,可他不敢笃定朴怀会来。
三十岁的翰林学士,皮囊活着,心却死了。或许死于幼年丧父的孤苦伶仃,或许死于被崔缜两次打断右腿的剧烈痛楚,或许死于空无一人的生辰宴会,或许死于全无温情的新婚之夜……
其实莫元舒与崔文纯很像。他的心也已死去很久了。
他曾承欢膝下,曾放声欢笑,曾无忧无虑。每逢生辰,母亲会为他亲自下厨,做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虽然莫氏一族并非大富大贵,但日子平静而甜蜜,他乐在其中。
直到那一日。
崔缜的奏疏快马送抵京华,三生天子则慵懒地高卧于慕霜宫内,稍稍动了动手指,这让他立时失去了一切——父亲被迫服毒,满门流放南疆。他忍辱负重,病痛缠身,强撑着苟活于那片穷山恶水,生生熬过了十年。
十年中,他总是在道别。与母亲道别,与亲眷道别,与昔日的自己道别。
朴怀也是如此。
两人惟一的不同,是莫元舒曾经拥有过,而崔文纯始终孤身一人。
他想试试。
他不满足于被崔文纯归入楚尚枫、施璞之列,他想以不同于友人的身份站到朴怀的身边。他不知道这等心思究竟起源于何时。始于初知?始于初见?始于百香山间?始于无名冢前?
他不愿细究过往,单看眼前便好。
可朴怀似乎被昔年的风霜雨雪伤得太深了,以致于迟迟不肯迈出那一步。当然,花文鼎那句“抑或是他专爱男子也未可知”兴许仅仅是臆测,一切兴许仅仅是莫元舒个人的痴心妄想。但他不甘心就此放手,亦不愿平添失憾。
既然你不过来,那我便去寻你。
莫元舒霍然起身,大步来到崔文纯面前——那人面上竟是一副错愕的神情。顿了顿,莫元舒缓缓抬起手,准备去碰触他白玉般的耳垂。
“咱们基本上说开了。”崔文纯面色凝重地看着他的手,显然不知他要做什么,口中却仍在说,“你与国舅爷、小侯爷一样,都是值得我倾心相交的挚友。等你将暂且不能宣之于口的隐情告诉了我,我就把你正式引见给他们。”
莫元舒的心陡然凉了半截,手也僵住了。他怔愣了许久才勉强一笑:“你……你觉得我与施璞、楚尚枫一样?”
“嗯。”崔文纯老实地点头,“不过你也不用忧惧——倘若你不愿与他们结交,我也可以不从中牵线搭桥,咱们各聚各的便是。”
一番话把莫元舒刚刚燃起的胆气打了个荡然无存。
“朴怀,倘若……倘若那日是施、楚病重卧床,你也会……你也会那般尽心服侍么?”
“自然。”崔文纯温润地笑着,“既是挚友,有何不可?”
莫元舒却尤为难以置信,呆愣愣地呢喃道:“你……你这让我怎么往下说?”
闻言,崔文纯笑意一敛,倍显疑惑地问他:“你要说什么?”
莫元舒如遭重击,当下退了半步。
“如矜,你的脸色很难看。”崔文纯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往石凳上坐下,关切地说,“花翁有没有给你开方抓药?”
莫元舒眼眶微微有些泛红,气息也紊乱起来。
这个人当真很可恶。
披着他阔别了十年的温柔为外衣,得以轻而易举地来到了他身边,让他做了一场满是绮念的大梦。直到梦醒时分,他还怀着对这个人的一切眷恋。双眼一睁,他才发现这个人其实对谁都是如此。
莫元舒原本已做好了崔文纯对他并未动情的准备,却依旧不能接受自己被他归入了施璞、楚尚枫一类,做所谓的“挚友”。
莫元舒在无间地狱里蜷缩了十年,终于等来了一缕烛光。那是他的惟一,他因而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也是光束的惟一。好不容易熬过了地狱的万般刑罚,他浑身是血地爬向那盏风灯,却发觉自己不过是灯前一客。
这盏孤灯不断燃烧着,竭力将光晕播洒出去——就连街边讨饭的“财神爷”也能分到一些。
巨大的落差几乎逼疯了他。
“崔朴怀,你当初为什么要招惹我?”莫元舒悲愤不已,抬头望向神色茫然的崔文纯,“今日我实话告诉你,我不是乳臭未干的施璞,也不是对你百依百顺的楚尚枫。你想把我和他们搁在一起……你做梦。”
“如矜!”崔文纯见得他潸然泪下,赶忙摸出一方洁白的巾帕给他拭泪,“我方才说了,你若不愿与他们结识,那咱们就不必……如矜,别哭,你别哭。”
莫元舒由他擦拭着泪痕,心中只觉得似有丘峦崩摧。
“掇香寺传信……你是一时兴起,可你知不知道……这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
崔文纯微微一怔,手上动作却不停,尤为细致地沿着莫元舒通红的眼眶小心擦拭。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莫元舒咬牙起身,一把推开了崔文纯,继而迅疾步出长翠亭,头也不回地纵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