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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回 召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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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霜宫清宁殿面阔七间,正中三间业已打通,上悬三生天子御题“金瓯无缺”匾额,下设宝座,宝座后置一屏风。屏风上是三生天子亲自泼墨绘就的秀色山水,另有慈仁皇后亲笔题写的一句“流岚转腾正浩渺”。
内侍省押班虎佩亭引着崔文纯、楚尚枫绕至屏风之侧,取道唤作“笃信”的小门儿往西暖阁来。
西暖阁原名“知音阁”,因元人列唐明皇、后唐庄宗、李后主、宋徽宗、金章宗为“帝王知音者五人”,三生天子尤为钦慕,自诩“帝王知音者第六”,遂供奉五帝绘像于知音阁内。
后乔洪吉、崔文纯联名上表劝谏,称唐明皇酿成安史之乱、后唐庄宗身死人手、李后主亡国被俘、宋徽宗客死异乡、金章宗壮年暴崩,俱非吉兆。三生天子大觉晦气,立时将五位知音的绘像全部撤去,“知音阁”复名“西暖阁”。
西暖阁靠墙设一通炕,南侧为琉璃窗,北面设有宝座。待三人毕恭毕敬地步入阁内,彼时三生天子正与贵妃楚尚柳盘腿坐于炕上,一同弈棋为乐;内侍监虎啸林则侍立一旁,时不时地瞧上几眼。
崔文纯与楚尚枫并肩拜倒于地。
虎佩亭上前施礼道:“启禀主子,崔学士与楚国舅奉诏已至。”
崔文纯恭谨俯首,却仍偷眼相望。
贵妃楚尚柳一身明黄大衫,内衬鞠衣,外饰霞帔,花容月貌,宛若天人,确与楚尚枫有几分相似之处。更令崔文纯惊骇的是——明明并非年节大朝,贵妃却身着皇后礼服陪侍在此,难道皇上有意册立继后?
三生天子落下一子儿,笑着抬手道:“二位卿家免礼平身。”
闻言,崔文纯方才搀扶着楚尚枫缓缓起身。
楚尚柳当即瞧出了兄弟的异样,霎时惊道:“二郎,你的眼睛……”
被戳及痛处,楚尚枫不由黯然。
见状,崔文纯代为回答道:“回贵妃娘娘的话,楚国舅此前奉命与臣同守淮阴,右目为流矢所伤,另有刀伤二处,险些身殒,聚头扇亦失。为保国舅性命无虞,郎中只得将右目割……”
话音未落,忽听上首垂泣声起。崔文纯骇然望去,但见楚尚柳正以香帕拭泪,看向楚尚枫的目光内满是痛惜悲戚。
三生天子疑道:“朕任二卿一为参议、一为监军,本不必亲临战阵,何来捍守淮阴之说?”
未待崔文纯有所回应,他复问虎啸林道:“周平湖此前可有奏疏言及此事?”
虎啸林上前撤了棋盘及矮案,浅笑禀奏道:“并无。”
三生天子微微颔首,心中不知泛起了几重涟漪。他爱怜地伸手将楚尚柳揽入怀中,好言劝慰道:“内弟相貌上佳,风骨绝尘。虽失一目,愈显倜傥,爱妃不必忧戚。楚卿,且与你长姊至东暖阁叙话。”
待楚尚柳、楚尚枫姐弟由虎佩亭的引领着往东暖阁去了,三生天子方才唤道:“崔卿。”
崔文纯上前一步,跪倒应道:“臣在。”
三生天子吩咐道:“且将淮东遭际细细禀明,不可遗漏一字。”
“臣遵旨。”崔文纯当即将前事一一陈奏,只是稍稍隐去了自己与莫元舒的几番交集。三生天子一面静听,一面翻阅着周平湖、施世修、虎佩亭三人各自拟写的奏疏,以此互参互比。
良久,待崔文纯陈述已毕,三生天子望向虎啸林,戏谑一笑:“周平湖果真卓有逸才,朕竟不知他会作诗。”
虎啸林于心内盘算着“圣人未知否,三生道也孤”一句,一时讪笑不语。
未得言语回应,三生天子倒也不以为怪,单以双手来回捻动着佛珠,半晌方问:“崔卿,你伤势如何?”
崔文纯答道:“臣已几近痊愈,只可惜上了马便魂飞天外,恐怕是被唬着了——以后不再乘马便是。”
三生天子笑问:“淮东战事既平,卿以为何人可居首功?”
此问甚为刁钻,崔文纯紧张地思索了片刻,继而回禀道:“若以统帅论之,则周仆射可居首功;若以调度论之,则河东侯可居首功;若以捍守论之,则楚国舅可居首功;若以用人论之,则皇上功高盖世。”
“耍滑头!”三生天子捋髯大笑,“朴怀,你又在恭维朕了。也罢,朕就受了你的恭维——明日颁行上谕,晋周平湖为尚书令、河东侯施世修为河东郡公、楚尚枫为‘奉敕初封世袭二等丹阳伯’。至于卿……原本也应赐为‘奉敕初封世袭二等伯爵’,奈何崔缜将有‘瑞国公’爵位荣赏。祖制素无一门双爵之例,朕亦不得首开先河。”
崔文纯俯身拜倒,叩首道:“臣不过区区参议,虽有佐守淮阴之举,焉敢言功?皇上不以臣才浅德薄,反而委以重任,实乃臣之大幸。愿辞非分之赏,以全皇上圣德。”
三生天子将佛珠往炕上一放,沉声道:“五日后,朕将召对于淇风宫清和殿,命宰执一同遴选新任尚书仆射,崔卿须与吏部从速拟出个名录。”
待崔文纯谢恩离去,虎佩亭刚好返回西暖阁,向皇帝跪下行礼。
“起来吧。”三生天子端起盖碗儿就饮,含笑问,“怎么样,贵妃与她弟弟说什么了?”
“回主子的话,”虎佩亭叩首上禀,“贵妃娘娘问了问伤情,又抱着国舅爷哭了一阵,最后……规劝国舅爷早日成亲。”
“那国舅爷是如何作答的?”
“国舅爷说自己丢了一只眼睛,不愿意连累旁人一同受苦,因而婉拒了娘娘的好意。娘娘还说……要请主子为国舅爷下诏赐婚呢。”
三生天子闻言谓虎啸林道:“你听听,她倒替我做了主了。”
虎啸林稍稍一摆手,虎佩亭眼尖瞧见,赶忙行礼退下。
三生天子一面由虎啸林搀扶着起身下炕,一面又说:“日月催人老,我都四十三岁了——太祖皇帝这等年岁时尚在闯尸山、踏血海,我却已做了十五年的皇帝了。”
二人步出西暖阁,迎着秋风缓行于慕霜宫内。
“秋风侵扰,寒意渐深,太子的病怕是要更重了。”三生天子沿着游廊一路向前,不时地打量着头顶的彩绘,“虎啸林,近来他还那般刻苦用功么?”
“是,太子殿下日日手不释卷,纵使恶疾缠身也不曾懈怠。”
三生天子笑道:“不愧为国朝储君。”
“近来贵妃娘娘常常念叨未曾为皇上诞育子嗣,因此琢磨着传花文鼎入宫请脉呢。”
“不必了,”三生天子倒十分豁达,他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儿子……养一个就够了。”
皇帝看似在围绕太子而温言叙话,但虎啸林不得不略作联想——皇上惟有太子一人为嗣,可先帝爷不止皇上一子,尚有皇弟葆宁王在世。
三生天子降生之日——彼时道宗皇帝在位,为皇长孙的出世而尤感开怀,当即下诏册封为皇太孙。后道宗禅位,先帝登基,三生天子被立为元储。先帝驾崩之日,三生天子二十八岁,而当今太子与葆宁王同为六岁。
葆宁王于法统上是三生天子之弟,出生之日却比太子还要晚一些,由此深得三生天子宠爱,几乎与亲子无异。在位十五年来,皇帝一贯对葆宁王百依百顺,甚至专令他坐镇太宁局排演戏目,可谓极尽荣宠。
而所谓“儿子养一个就够了”——莫非皇上竟是厌恶葆宁王的么?
以往可从未显露出来过。
虎啸林打起精神,小心翼翼地应付着皇帝近乎漫不经心的谈笑,根本不敢稍有轻视。
三生天子自幼聪敏过人,诸艺皆能,尤得祖父道宗钟爱;复又博览群书,熟谙帝王心术,生杀予夺俱在他一人口中。“伴君如伴虎”绝非虚言——即便是在旁侍奉多年的虎啸林也捉摸不透三生天子这种忽功忽罪的心思。
“我听说东宫往内侍省退了个小宦官,这是真的么?”三生天子饶有兴致地回首问。
“回皇上的话,”虎啸林躬身奏禀,“确有此事。据太子身边的贴身内侍宗承受言讲,那小宦官是伺候殿下时失了仪态,故而……”
“改日将他召来。”
“老奴遵旨。”
……
崔文纯孤身一人行于吏部衙门之内,念及又要推举宰执,难免一阵烦闷。
当他至静室向左侍郎朱瓒宣读完旨意,朱瓒亦轻轻地喟叹了一声。二人一同于书案旁落座,一时并未出言。
良久,朱瓒缓缓地起身,往书架处捧了文书后转回,因说:“尚书令名虽长官,实为虚职,尚书省大权尽在仆射之手。既然周仆射荣升尚书令,朱某便力荐乌台安世公递补。”
听他提及费名臣,崔文纯不由笑道:“朱公今日之见仍与先前廷推宰执时相同。安世公惯为干臣,自然是一时之选。可惜廷推本无单荐一人之理,朱公须于忠纯之臣中再择二三聊慰上心。”
朱瓒皱眉道:“崔学士说什么‘廷推本无单荐一人之理’?且问太祖、太宗,廷推岂有吏部左侍郎与翰林学士私相议定之理?本朝一应规制俱源于太祖,皇上如今竟多有废弃不用,凡事只图一役毕功,诚非社稷之福。”
崔文纯叹道:“上意如此,你我无甚能为。”
半晌,朱瓒沉沉道:“我荐御史中丞费名臣、礼部尚书沈叔驳、刑部尚书李乃安三人,不知崔学士有何高见?”
思索了片刻,崔文纯颔首道:“李公历仕两朝,深通刑名——朱公所言与崔某之意相合。”
计议已定,复又忐忑不安地等候了半晌。见三生天子与太子未曾遣使传书,二人这才各自拟了奏疏,着人递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