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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回 伤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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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尽归府,崔文纯先扶病往夫人处问了安——其妻冷之意乃当朝吏部尚书、世袭一等永国公冷濂生之女。
这场毫无感情的官场联姻由两家长辈一力促成,夫妇婚后相敬如宾,但自新婚之夜起便一住书斋、一住内宅,彼此分居长达十年。
崔文纯每日晨起、归府照例须往内宅向冷之意见礼,如今亦然。二人谈笑了一会儿,后见夫人实在乏了,他这才自返书斋。
不知是何等缘故,崔文纯于榻上辗转反侧,至夜半犹且未能安寝。倏尔念及所谓“痴痴先生”,终于觉察有悟,深悔自己不曾留心,竟失却了一段奇缘。
有此疑虑,他再无眠意,遂连夜唤来仆役,命其等翌日细细查访,势必寻回故人。
“老爷,您可千万莫要被掇香寺的方丈骗了。”白日大显身手之人眼下慌了手脚,赶忙劝说道,“今日确有一人来英寰观寻您,可观他衣衫褴褛、举止放浪——实与乞儿无异,实在不必再做寻找。”
“‘乞儿’?”见他一副郑重其事的神情,崔文纯仍是将信将疑,却实在忘却了“痴痴先生”姓甚名谁,追问面前几人道,“莫非你们都瞧见了?”
“回老爷的话,小的们都可作证。”众人齐齐道。
崔文纯只好暂且不作理会。
……
却说莫元舒遭了重创,强忍着一路赶回居舍。他懒懒地往榻上一缩,实在受不住身心齐痛,终是落下泪来。
自从父亲蒙冤身死,莫元舒已许久未曾弹泪,只因不再付诸真心。蒙恩北归以来,他深受众人鄙薄,虽有掇香寺方丈、太子詹事柴望祯相助,不过是念着与父亲昔日的交情罢了。
算起来,惟有“朴怀公”才是决意与自己倾心结交的第一人。
今日莫元舒兴冲冲地希冀能一睹真容,未承想遭此祸殃。遭此祸殃倒在其次,“朴怀公”竟与河东侯世子同赴华筵。
当日正是河东侯施世修与枢密副使崔缜存心构陷,方才冤得父亲身死、阖家流放南疆,迄今仅余自己一人在世。
莫元舒曾对月盟誓,必报杀父之仇,必雪先父之冤,而为此除尽一切阻碍。眼下逢此遭际,忧戚己身命中孤寂,难免呜咽垂泣,至三更方才力竭而止。
……
三月望,三生天子颁下春闱试题,以秘书监兼国子祭酒乔洪吉为主试官、翰林学士崔文纯充作同考官,于十八日、廿一日、廿四日连考经义、策论、诗赋三场,每场三日。
东宫奏明太子,须遣一人列席监试——因监试春闱不似东宫一般清闲自在,众官不堪其苦,自然相互谦辞推让,差事便落到了莫元舒头上。
太子知其痼疾未愈,欲择旁人代替。众官均不愿前往,联名力荐其才,遂得太子首肯。
莫元舒自忖寄人篱下,不好多作申辩,遂赴静室面辞太子。
如今正是春日,这座静室却特地设有地炉,正释放着丝丝暖意。太子一面咳嗽,一面垂首披览着手中的文卷。乌黑的长发披背而下,长年不见光华的肌肤泛着病态的白皙——满面衰颜残损,一副羸折病骨竟与莫元舒颇为相似。
一名小宦官手持木梳,正倍显轻柔地为太子打理着鬓发。
内侍宝沉自外面儿疾步趋入,骤见此景,心内难免一阵悲戚。他俯身拜倒,轻声道:“启禀太子殿下,司经大夫到了,正在宫门外候着。”
“好,”太子痛苦地喘息了几声,抬手示意道,“请他进来。”
宝沉又一叩首,方欲出屋,忽听那梳头的小宦官对太子说:“太子殿下,莫大夫乃是东宫僚属,奴婢也应去迎一迎,别让旁人说咱们不懂礼数。”
宦官与一国储君并称为“咱们”,这已犯下了大不敬的罪过,但太子的回应显然表达了默许之意——他笑道:“难为你想得周全,去吧。”
小宦官颔首应了,随即快步赶上宝沉,二人一前一后地出了静室。宝沉神思有异,竟略显心虚,他偷眼打量着小宦官阴沉的面色,一时不敢作声。
“你的所作所为……不会没人知道,别自鸣得意。”半晌,小宦官似笑非笑地说。
宝沉赶忙低眉顺眼地垂下头:“奴婢愚钝。”
“‘愚钝’?不见得吧?”小宦官笑道,“太子殿下的贴身衣物近日离奇失踪了几件儿——倘若我带人搜一搜你的住处,你说会有收获么?身为东宫内侍,竟存着这等心思……一旦殿下让知晓了,你是什么下场?”
宝沉嗫嚅着不敢说话。
“好自为之吧。”
二人步出宫门,见得莫元舒正远远地站立于避风之处。他形容枯槁,神思悒悒,清俊的面上却惨白得骇人,身上紧紧地裹着一件御寒大氅,恰恰是一副病体难支的模样。
“莫大夫,让您久候了。”小宦官赶忙迎了上去。
莫元舒受宠若惊,咳嗽着拱手还礼:“不敢。”
“你下去吧。”小宦官打发走了宝沉,转而对莫元舒笑道,“您随我来,太子殿下正等着您呢。”
步入静室,小宦官朗声道:“太子殿下,莫大夫到了。”
未及行礼,莫元舒当先轻轻地咳了几声。太子稍一抬手,随后也觉喉头发痒,因而喘息着试图强行压制,但最终只换来了更为剧烈的咳嗽。见状,小宦官立时上前,先为太子围了围身上的锦衾,又转身去端姜汤。
太子皱着眉头喝了,继而痛苦地长出了一口气,半晌方道:“如矜抱恙在身,我自当分派御医随卿同入礼部——若有不适,切莫隐忍不发。须知春闱监试最忌伤神,你且安心将养。”
“臣多谢太子殿下看顾。”莫元舒恭谨行礼,“还望太子殿下保重玉体。”
太子悲叹道:“我的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太医们束手无策,我也不敢再存有痼疾痊愈的念想了。如矜,虽说你在南疆羁留了许久,但病症并非再无转圜之机,万不可自暴自弃。”
莫元舒心内尤为感念太子的恩德,登时红了眼眶,含泪叩首道:“臣谢恩。”
“宗承受,”太子费力地扭过头去,低声对那殷勤备至的小宦官道,“快给莫卿搬把椅子。”
宗承受一贯以忠心耿耿而深得太子信赖,他另有一种奇绝的本领,名唤“装傻充愣”——大多数主子都不喜欢过于机敏的奴仆,而宗承受则惯会露出一副憨态,以此能讨得主子的欢心。
“是奴婢疏忽了。”宗承受笑着上前为莫元舒设了座位。
莫元舒落座后,太子轻轻咳嗽了几声,复又笑道:“春闱之事……莫卿不必刻意留心学子,惟有一人需你格外关注。此人名唤崔文纯,官任翰林学士,素来阴险忌刻,为祸国奸邪之一,曾借科场舞弊而诈取了‘状元’之名。你看住他,最好能得到他受贿的实证,助我将之早日法办。”
“臣定然尽心。”
未曾言得数句,忽听外面儿一人道:“启禀太子殿下,太子宾客翁策之请见。”
“连片刻工夫都歇不得。去,请翁卿进来。”太子苦恼地叹了一口气,又对莫元舒道,“如矜,你要记着我的话,退下吧。”
莫元舒谢过隆恩,继而缓缓步出——略作拾掇,他即乘轿往礼部去。
……
行于官衙之内,袭来一场春雨,点落芳菲遍地。
谒者在前引路,莫元舒绕过许多曲径,直往主堂而来。他本即病症缠身,先前又受了重创,此刻却急切不得,只好于廊下慢慢向前。谒者见状,便也贴心地放缓了步伐。
莫元舒温言问:“敢问先生……春闱主试与同考现在何处?”
谒者回首答道:“不敢。乔公与崔学士目下正在主堂恭候莫公——到时各自见了礼,乔公亲启试题,三位一同披览,也好互证清白。翌日开考,士子们闷头答题,三位即可巡行各场,其实不算太过无趣。”
闻言,莫元舒笑道:“有劳。”
半柱香后,二人行至主堂之外。听得堂内谈笑风生,谒者便引莫元舒叩门。彼时乔洪吉正与崔文纯弈棋为乐,闻声言道:“来得正是时候,老夫倒可免去一场惨败了。朴怀,你我且先迎迎监试官。”
听得“朴怀”二字,莫元舒霎时即被抽去了全部思绪。他痴痴地止了身形,一时不知神飞何处。
崔文纯搁下棋谱,笑道:“承蒙乔监有意相让。”
二人命仆役轻启房门,乔洪吉犹且端坐主位——崔文纯则站起身来,尤为好奇地向外瞧去。
门边那人头戴展脚幞头,身着玉色衬衣,外罩一件大氅;面容清秀,自是才俊之士,可惜身形纤弱,满是沉疴之气。见其人亦炯炯望来,崔文纯万般纳罕,只得回首去看乔洪吉。
乔洪吉仍旧正襟危坐,此时正若有所思地捋着浓髯。
崔文纯上前几步,施礼温言道:“在下翰林学士崔文纯,幸会。”
莫元舒静静地注视了面前之人半晌。此人头戴乌纱帽,通身孔雀裘,姿容雅靓、举止彬然,正是高洁之士;双目似有暖意融动,薄红的口唇泛着点点朗润的光彩。
当日莫元舒返京未久,父亲罪名加身,深受世人鄙薄——是朴怀从天而降,为蜷缩幽壑的自己带来了可贵的光明。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象过“朴怀”的模样,而今日的相逢足以填补自己心内对“朴怀”一人的全部空缺。
原来这便是朴怀,他还记得自己么?
强压下内心深处的忐忑,莫元舒以饱满的希冀与渴望而拱手言道:“莫元舒,表字如矜——见过崔学士。”
崔文纯微微颔首,随后转身回到棋盘前,对乔洪吉连声道:“乔监,咱们再战一场!”
听闻此言,莫元舒原本怀有的几分欣悦登时散去大半,当下垂了眼眸,近乎逃也似地来到了客席坐下。
乔洪吉含笑应允,二人便又杀将起来,全然不顾莫元舒尚且在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