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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三十四回 两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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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崔文纯醉后作歌于女冠别院,忽听得一人言语。他回首望去,瞧不清来人面容,但见儒冠、直裰,不由唤道:“乔监。”
乔洪吉一面笑着应了,一面近前几步,俯身将他扶了起来。
崔文纯晃了晃头,又问:“乔监缘何在此?”
“今日皇上传诏欲排《万仙阵》,老夫这便来英寰观瞻拜神仙塑像,将来也好创设戏服。”解了惑,乔洪吉朗声呼唤外面的女冠将楚尚枫搀下去好生安置,又谓崔文纯道,“朴怀,陪老夫闲步一遭?”
“是。”
二人遂出了女冠别院,向月而行。一路上耳闻丝竹箫管之声,另有女子“咿呀”习戏,倒是自有一番兴味。
崔文纯细听片刻,笑道:“这唱的便是《思凡》了。”乔洪吉捋髯颔首不语。复听了一阵子,崔文纯赞许道:“不入太宁局当真可惜了。”
“这算不得什么。”乔洪吉不以为意,“你那日缺席,未曾听得宝忱排演如何。皇上于戏文之道造诣极高,彼时亦真心赞誉,频颁重赏。那宝忱自此独得圣宠,将来必有一席之地。”
“宝忱原是东宫内侍,为何会被拨去伺候皇上?”
乔洪吉笑道:“神仙斗法,小鬼遭殃。”
夏夜静谧,风亦无踪。竹林内一派杳然,惟有二人时走时停的脚步声远远传出。万世阁昏黑暗沉,区区两盏灯火悬于阁门外,照不清匆匆过客的来往路途。
乔洪吉略一驻足,望着死气森森的阁楼感慨道:“万世阁供奉太祖御容,原先广受世人参拜。谁知不足三百年光景,竟成了无人问津的伤心之地。”
“我倒有幸来过,”崔文纯似是念及往日遭际,近乎叹息一般地说,“却并非孤身一人。”
乔洪吉打量了他的神色,继而笑着勉励道:“那你此番便一人进去吧,老夫于此处候着你。”
“何必徒惹伤心?”崔文纯登时否决,又道,“乔监,咱们且去三官殿逛逛。”
见乔洪吉不为所动,他无奈颔首,继而缓缓步入了万世阁。
万世阁内惟留一盏烛火,四处幔帐连垂,神龛内的太祖绘像愈发显得遥不可及。崔文纯上前几步,恭谨跪于龛前,俯身叩首。想起往日曾与莫元舒在此抵死缠绵,而今却已分道扬镳——崔文纯未免心烦意乱,更兼酒意醉人,竟遭悲苦大力摧折,噙了满眼的泪水。
正默默祝祷间,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他不由忍下痛楚,笑着回首望去:“乔监还是陪我进……”
来者头戴东坡巾,一身月白色长袍,面上神情晦暗不明——竟是许久未见的莫元舒。
崔文纯不再说话,只是转回身去,继续进行方才未能妥善了却的祝祷。良久,他又俯身碰了个头,而后便起身欲往万世阁外去。莫元舒轻轻地挪了一步,拦在了他面前。崔文纯只好驻足,试图自面前之人的双眸中瞧出些许端倪,可惜未能如愿。
“让开吧,乔监尚在外面。”
“你一贯心思缜密,竟未能洞察此事根底?”
见崔文纯面露疑惑之色,莫元舒又道:“若无乔参政指引,你先前岂会进这万世阁来?”
“你何时结识了乔监?”崔文纯愕然发问,旋即又摆手道,“不过这是莫公的私事,无须告知于崔某——让开,崔某要回府了。”
“‘莫公’?”莫元舒嗤笑一声,“崔学士倒是见外了……”
说着,莫元舒如同箭矢离弦一般地飞扑上来,一把便将崔文纯掀翻在地。崔文纯原本就觉得头昏脑胀,这一下磕在地上,顿时失了二魂六魄,根本动弹不得了。
多日以来,莫元舒一直强行按捺着无尽的眷恋与思念,但他貌似忍不住了。他急促地喘息着,索取身下之人口唇之间的全部温热。吻了良久,崔文纯反倒一声不吭,甚至连挣扎都不曾有,宛似一具死气沉沉的木雕泥塑。
莫元舒借着幽微的烛火望去,却见崔文纯已阖了眼眸,正默默垂泪。
“你摆出这么一副样子……”莫元舒恨声道,“当初软得像是一滩水,颤声唤我‘如矜’,现在连看我一眼都不肯。崔朴怀,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咱们断了。”
“你宁可陪着楚尚枫置酒取乐,也不愿意看一看我。”莫元舒打散了崔文纯的发髻,厉声逼问,“他给你下了什么迷药了?”
崔文纯再也忍不住翻涌的怒意,猛地挥出一掌,恰恰扇在了莫元舒脸上。这下打得莫元舒直发蒙,他怒火中烧,正要大力撕碎身下之人的衣服,但陡然看见了那双眼睛。
一双绝无羞恼、嗔怪的眼睛,仅仅充斥着浓浓的凄恻与哀伤。
莫元舒愣愣地收了手,半晌才将崔文纯搂入怀中,低声道:“朴怀,你别怨我,我实在……实在忍不下去了。我已经许久没见着你了,只得乞求乔参政出手相助。可一到英寰观……就看见你与楚尚枫饮酒鸣琴,我知道自己不可理喻,但就是忍不住。”
听了莫元舒的解释,崔文纯却只木然地说:“小侯爷死了。”
“什么?你大声些。”
“小侯爷死了。”
莫元舒吻了吻他的额头:“我不管旁人,我只管你。”
“你们都骗我。”崔文纯睁着那双被醇酒慑去神智的眼睛,忽而剧烈地挣扎起来,厉声道,“你们都骗我!你放开我!走,你走!”
“朴怀!”莫元舒紧紧地搂着他,不许他肆意妄为,“我怎么骗你了?”
“你明明答应要带我尝尝民间小吃的,我们还没放爆竹、赏花灯,你就催着我回京华了。”崔文纯的双颊被酒意烫成了一片酡红,话语中尽是不甘,“你知不知道……那次南下是多么宝贵的机会?”
莫元舒笑道:“告诉我,什么机会如此宝贵,值得你念念不忘?”
“长相厮守。可惜你没抓住。”
“抓住了你,就什么都有了。”莫元舒痴痴地将他死死箍入怀里,“朴怀,我此来并非无理取闹,而是有事相求。”
“这倒奇了,”崔文纯试图笑一笑,却无法如愿,“莫公是东宫前任司经大夫……竟有事求到了我头上。莫非太子爷、柴师傅帮不得莫公了不成?”
“不是为我,是为了百姓。”莫元舒略过了浓重的讽刺之意,沉声道,“你近来忙于料理丧仪,自然不知皇上将欲南巡的打算。如今剑南大旱,朝廷拨下的赈灾款项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于此国难之时,皇上竟意欲筹备巡幸江南。此举有违公理人心,还望你来日觐见时从旁好生规谏一番。”
“东宫平日动辄斥骂我为奸佞小人,如今遇着了刀山火海,却又令我先行。国子监四门博士冯仙会能说会道,太子宾客翁策之忧国忧民,太子詹事柴望祯清名在外——似这等国之忠良不知凡几,莫公为何不让他们上疏劝谏?竟偏偏寻到了我头上。”
“朴怀,唤我‘如矜’。”莫元舒垂首吻着崔文纯的双眸,恳言道,“凡是他们说的话,皇上连一句也不肯听。纵观满朝,惟有你既得圣眷,又一秉仁心,足以……”
崔文纯一把推开他的脑袋,冷笑道:“犹记得莫公曾将我与崔缜、冷濂生、施世修、施璞、楚尚枫、虎佩亭这么几位‘恶名缠身’的‘国贼’并列而论,又何来‘一秉仁心’之评?如今七名国贼已去其一,东宫大可摆宴相庆,何必惺惺作态?”
趁莫元舒未能及时答话,他复言道:“险些忘却了——河东郡公是莫公的杀父仇人,他儿子自然也罪无可赦。眼下小侯爷已死,莫公自可稍解心头之恨了。待将来新君嗣位,先杀叔父、岳丈、老侯爷,再杀崔某、国舅、虎佩亭。既除去了害国之贼,又洗雪了令尊之冤,倒是一举两得。”
莫元舒死死地凝视着崔文纯的双目,隐忍怒气道:“崔朴怀,你当真要与我这般说话么?你再胡说一句试试!”
“你我并非同路之人,往后还是彼此避嫌的好。”
莫元舒狠戾道:“崔朴怀,你别逼我。倘若你把我逼急了,我不知道自己会做些什么——兴许我会请乔参政进来,然后当着他的面……让你丢尽朝廷命官的体统、颜面,让你永生永世抬不起头!”
“还是一副孩子脾气。”崔文纯竟不动怒,只是温言道,“如矜,我说的都是实话。”
“实话也好,假话也罢,我都不愿意听。”莫元舒满腔愤怒难抑,死死地掐住崔文纯的胳膊,“我只要你记着,我的杀父仇人是崔缜与施世修,甚至还有皇上,但与旁人无干!”
崔文纯疼得脸色煞白,却仍沉声道:“那我也明言相告,叔父于我有养育之恩,老侯爷于我有救命之恩。于情于理,我都不应对他二人坐视不管。至于令尊之事……将来我自然会给你一个交代。”
“我曾发誓,阻我复仇雪恨者……死。”
“一条性命而已,任你索偿。”
言讫,崔文纯强撑着站起身,复又挽了发髻,心内不再迟疑,登时扬长而去,将一声近乎咬牙切齿的“崔朴怀”远远丢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