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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三十三回 醉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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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日以来,崔文纯与楚尚枫一直未能离开河东郡公府。好在三生天子已十余年不开早朝,这倒容得崔楚二人从容协助施世修料理丧仪。
河东郡公世子施璞下世,享年二十二岁——朝中闻知,各家频来吊唁祭奠。
众人商议停当,共推崔文纯为治丧总领,在内料理诸事,楚尚枫从旁赞襄着办。可惜楚尚枫哀哀欲绝,人亦瘦得只剩一把伶仃枯骨。崔文纯不肯惊扰,只得借调了自家内宅的心腹管事来河东郡公府处置俗务。
大摆了一阵道场,崔文纯实在无法再勉力维持,便下令择日将施璞棺柩葬入施氏祖坟。这又耗去了数日工夫,害得他大病一场,竟连送葬也送不了了——只好着人将置办的金山银山、纸人纸马送去了施府,复令一干仆役从速归宅。
是日于坟茔前洒了泪,楚尚枫独自打马往崔府来。
彼时崔文纯大病已愈,正与冷之意相对而坐,间隔甚远地说体己话。听得仆役禀报楚尚枫来访,他不由摇头道:“咱们这位国舅爷极重情义——莫看我三人相交甚笃,实则他与小侯爷倒是更亲近些。此番来寻我……想必仍是为了小侯爷。”
“听你这话,”冷之意道,“好像你并不为小侯爷悲伤似的。”
闻言,崔文纯喟叹道:“悲伤倒是悲伤,但并不过分。依着我看,早死胜过晚死许多。早死也好,免得将来受罪。”
冷之意笑道:“你又说胡话了,将来哪儿有什么罪呢?”
崔文纯正欲答话,楚尚枫已大步闯了进来——他眼眶通红,显然悲痛难抑,只上前几步便一把拽住了崔文纯的袖子:“朴怀,陪我喝酒。”
“好,稍候片刻。”崔文纯换了一身夏装,而后随楚尚枫出了府邸。二人晕头转向地绕了好一阵,终于在英寰观女冠别院前止住了脚步。
楚尚枫引崔文纯入席,一众女冠知晓事出有因,摆了酒后即退出了别院。
崔文纯斟了一杯酒,静静望着酒水内倒映出的自己,倏尔念及大宴英寰观的往事,一时顿有物是人非之感。
正感慨间,却见楚尚枫捧起酒坛,仰头猛灌了一口,登时被呛得咳嗽不止。
“酒岂是这么胡灌的!”崔文纯连忙起身上前,一把夺过酒坛,怒道,“国舅爷,你日夜醉了醒、醒了醉,当真要如此作践自己么?”
顿了顿,他又温言道:“小侯爷魂归九泉……已非人力所能挽回,你我皆是尽了心的。”
“‘尽了心的’?”楚尚枫瞪着湿红的左眼,咬牙道,“事发当日,我原本与他一同弈棋饮酒,却提前离了席。我千算万算,竟未算得他会独自赶去跑马!他从来不肯服输,马术有逊于我,成日里刻苦修习……早知如此,我当初何必赢他!”
崔文纯思索了片刻,陡然回想起三人曾于大宴英寰观后同往跑马场发汗,楚尚枫夺得头名,施璞屈居第二——这已是两载前的旧事了,没承想竟然发作在今日。
他殊为震骇,俄尔轻轻一叹。
楚尚枫一面垂泪,一面伸手去抢酒坛。崔文纯未加留神,就此被他得了手,听他哽咽道:“朴怀兄,老侯爷于你我有救命之恩——当日捍守淮阴,若无老侯爷勉力来援,你我早便身首异处了。我却恩将仇报,害死了……
“正秋!”崔文纯另开了一坛酒,继而往面前的酒盏里一倒,恳言道,“小侯爷虽已下世,倒着实比你我交运。至少在他生前……这日子尚且算得上是花团锦簇、烈火烹油,无府衰族倾之苦,无妻离子散之难。复观你我——崔氏一门勋荣百代,楚氏一族圣眷正浓,这等荣宠却悉如空中楼阁。将来风雨一至,俱是难逃一个‘散’字。国舅爷实在不必为小侯爷忧伤,到时泉下再会便是了。”
听得如此一说,楚尚枫惨然一笑:“在理。方才拜祭坟茔时,我向他发誓……今日是我为他痛饮无度的最末一日。”
崔文纯举杯道:“最末一日,不醉不归。”
楚尚枫也换了酒盏,与他碰杯道:“不醉不归。”
二人相互致意,将酒水一饮而尽。
别院外的女冠遣了两名仆役奉上一张宋琴,楚尚枫见之喟叹道:“自幼起,琴便是我的命。初次抚琴时,我即明言立誓:‘琴在人亦在,琴亡人亦亡。’诸曲之中,皇上尤爱《神人畅》,阿姊尤爱《酒狂》,朴怀兄尤爱《塞上鸿》,小侯爷尤爱《湘妃怨》。如今我既为小侯爷鸣琴,自是要偏心于他的,还望朴怀兄见谅。”
“国舅爷请便。”崔文纯不以为意地抬手说。
世人皆知楚尚枫嗜琴。
当年楚氏家道中衰,姊弟二人流落江南,全凭楚尚枫沿途抚琴卖艺为生。俟楚尚柳入宫封妃,三生天子曾于慕霜宫严明殿听楚尚枫弹奏《醉翁操》。一曲终了,龙颜大悦,将私家珍藏的李唐古琴“如来藏”立时赏赐于他,并亲授制琴之法。后又令楚尚枫隐没名姓,鸣琴于市井。一曲《怅怅辞》广受追慕,竟有富商大贾欲以千金礼聘其为琴师。
正想着,楚尚枫却已开始了抚琴。
崔文纯一面饮酒,一面凝神细听——琴音清远,缠绵勾连。政事烦忧萦绕心头,近乎自暴自弃的他正时刻以自认得体的方式恭候死亡的降临。兴家耀族的期许让他不堪重负,惟有缕缕琴音能为他赎来片刻的祥和与安宁。
他似是醉了,眼前尽是朦胧腾转的流岚,仿佛于一片茂密蓊郁的竹林内踏雪而行。
月夜孤寒,霭重霜凝,竹叶尤翠,孑然一身。他早已不胜酒力,仍一心追寻着缥缈虚幻的音韵。风稍起,林愈寂,忽有几抹光影谈笑而过,却听不真切、看不分明。欢声笑语犹在耳畔,月下林中不复前时。
他迷惘地止住脚步,眼前幽径将尽,身后浓霭阻路,进不得,退不得。无处去,无处归。
琴音渐止。
沉默了许久,楚尚枫将酒盏狠狠一摔。崔文纯本自昏昏沉沉,这下被唬了一跳——见楚尚枫已醉倒于桌案上了,他遂拊掌哼唱道:
醉了好,醉了好,醉了地上随心倒,免得烦扰叩门找。请莫恼,请莫恼,醒时凡事皆烦扰,真个不如醉了好。
细品一遭,深觉满意,崔文纯自语道:“便名之为《醉了好》,以供世人推杯换盏时尽兴一用。”
念及“请莫恼”,忽而想起了莫元舒来,心内只道他仍在怄气,一时满腹悲苦,又灌了一杯酒。饮毕,他摇头晃脑地一阵乱哼,只觉甚为哀戚苦闷,便专拣那欢喜团圆的段落来唱。
正唱间,闻听得身后一人道:“此番倒是改了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