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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三十七回 痴意 ...

  •   “崔学士、莫大夫。”宝忱面凛如霜,片刻后就改了神情。

      他饶有兴致地掩合房门,继而近前几步,温言道:“未料二位竟结有‘同榻之谊’……实在羡煞旁人。”

      崔文纯骇然变色,战栗着不知应做些什么。他试图为自己挽起发髻,抑或逃奔立有屏风的后屋,却手脚冰凉、剧烈发颤,根本抬不起来,只好以一副似泥若水的模样瘫软在榻上。

      莫元舒将崔文纯揽入怀中,一口便吻在了他的额头上,随后挑衅般地望向宝忱,冷笑道:“宝公公,一切如您所见。您是皇上驾前侍奉的人物,自然见多识广,就不必大惊小怪了吧?”

      “如矜!”崔文纯羞赧得满面通红,低低地叫了一声。

      宝忱死死地盯着面前纠缠不清的两人,半晌方道:“如矜公曾是东宫僚属,当日柴师傅向太子殿下保举您为司经大夫——按理说,您应与殿下一心才是。瞧瞧您现在,竟与崔文纯……”

      他的话并未说完,但提及“崔文纯”三字时所不加丝毫掩饰的嫌恶已刺痛了莫元舒的心。

      “你敢直呼他的名字?”莫元舒蹬上马靴,迈步来到宝忱面前,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这位曾是太子内侍的御前宦官,“柴师傅、翁宾客唤一唤就罢了——你区区一介阉人,也敢公然直呼当朝翰林学士的名讳?”

      崔文纯生怕莫元舒开罪了皇上面前的大红人,顾不得仍旧披散着的头发,赶忙趿拉着那双金丝羊毛靴上前:“名讳而已,叫便叫了。宝公公此来定有要事,还望公公不吝赐教。”

      “主子口谕。”宝忱淡漠地说。

      崔文纯正欲整理一番,却听宝忱宣道:“主子口谕:‘着崔卿从速赴飞云楼排演《桃花扇·哭主》,敕至即行。特谕。’”

      “臣崔文纯领旨谢恩。”崔文纯俯身拜倒,任由长发垂至额前。

      “崔学士,请您随我来吧。”宝忱又换上了一副笑颜,伸出手搀扶崔文纯起身,“咱们先去后台上妆,葆宁王正在那儿候着您的‘大驾’呢。”

      “宝公公这话是要折我的寿。”

      待宝忱率先出了静室,崔文纯这才抬手挽了发髻,又自莫元舒手中接过东坡巾戴上,小声叮嘱道:“如矜,你在这儿藏好了,我排了戏便回来。”

      莫元舒垂首一叹:“他们都是有耳福的,惟有我听不了你唱戏。”

      “你不是瞧过我扮‘赵士程’么?”

      “那时我还未对你动情,没仔细看,今日追悔莫及。”莫元舒闷闷地说,“况且他们都瞧见了。在你心里……原来我也与旁人一样,不值得你……”

      崔文纯无可奈何地上前一步,用柔软的嘴唇贴了贴莫元舒的脸颊,低声道:“别耍小性儿了。等我回来……单独给你唱几句。”

      “好!”莫元舒强忍着欢喜一把抱住他,“朴怀,我与你说些正经的。宝忱知道了咱们的……”

      “你不必忧心,我已有了应对之策。”崔文纯立时制住他那双作乱的手,步履匆匆地逃往了屋外。

      彼时宝忱正在外面儿望着日头出神,觉察到崔文纯赶至,他下意识地看来,竟未曾来得及掩去面上的一双朦胧泪眼。崔文纯知道宝忱并非在为刺目的日光而落泪,反倒是见了自己与莫元舒欢好恩爱后生了妒心。

      “崔学士胆子不小,竟带着罪臣之后一同南巡。倘若主子得知……”

      “宝公公,”崔文纯浑不在意地打断了宝忱的威胁,以从容不迫的姿态面对着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宦官,“你是不会向皇上禀明此事的。”

      宝忱冷笑道:“崔学士凭什么如此笃定?”

      “凭我心仪于如矜,凭宝公公亦有心仪之人。”

      听闻此言,宝忱凝眉打量了崔文纯一番:“看来崔学士并非传闻中那般庸碌无能……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崔文纯叹道:“宝公公,我知道与否无关紧要。至为关键的是——他知不知道?”

      宝忱不再说话,只以微微蹙起的两道愁眉遮去了挥之不去的隐痛。崔文纯的询问洞穿了他本不坚固的心防,让他险些潸然泪下。他强忍着无尽的悲伤,露出了和煦的笑意,神情却满是近乎绝望的哀戚。

      “天上的人物,自然不会瞧我一眼。”

      垂柳重重,陂塘粼粼,一道石桥飞挂两岸。宝忱与崔文纯循阶而上,遥遥看向松林内隐约显露出的飞檐翘角,一时止了步。

      “宝公公不可妄自菲薄,”崔文纯于栏边站定,恳言道,“人生在世,活的便是一个‘情’字。既有执念,不如向他照实禀明,也好不留遗恨。”

      “他是太祖苗裔,堂堂天家元储,岂是我所能……”顿了顿,宝忱又强颜欢笑道,“我出身低微,位属尘埃,惟有残躯一具,如何配得上他?况且……他明知宗承受对他存有绮念,却不加约束。其间用意已明,我何必自取其辱?崔学士,您与莫大夫心意相通,彼此不存龃龉,实在难得,令宝忱万般钦羡。”

      语毕,他仿佛是怕崔文纯多心,霎时补了一句:“您与莫大夫的事儿……我不会禀明主子,还请您安心。”

      崔文纯轻轻地拍了拍宝忱的肩膀,宽慰说:“起初我也如同宝公公一般瞻前顾后,却是如矜率先向我剖陈了心迹。倘若没有他的当机立断,我恐怕终此一生也无法正视我的内心。或许宝公公与‘他’的缘分只缺这‘当机立断’了,回京后不妨试一试。”

      宝忱痛心疾首地哀叹一声:“崔学士,我过去在他身边伺候,瞧他百病缠身,动辄通宵读书,心里千般酸涩。有一次他服用安神汤睡了过去,宗承受悄悄地凑上前去,伸手来回摩挲着他鲜红的嘴唇……崔学士,我平日连碰都不敢碰一下,宗承受竟敢……”

      “宝公公,你究竟是怎么被赶出东宫的?”

      “我当初气昏了头,恼恨他毫无防备,任由宗承受恣意羞辱,便窃取了他的贴身衣物,让他只能赤着身子蜷缩在浴桶里。不料谋事不密,被宗承受探知,后遭太子詹事柴望祯遣回了内侍省。自那日驾前奉承,我略得主子信重,另有葆宁王躬亲教导排戏,近来愈受主子宠爱。”

      崔文纯摇头感喟:“但于你而言,皇上、王爷根本无法与他相提并论。”

      秋风裹挟着未曾彻底消散的暑意扑面而来,二人并肩向前。宝忱拘谨地将双手交叠置于腹前,闻言反问:“那在崔学士看来,莫大夫的持见与东宫僚属的评议……哪个更值得在意?”

      “自然是如矜。旁人或夸或贬由他们去,又与我何干?”

      宝忱低声道:“崔学士,您是有福的。有心仪之人常伴身侧,想必是日日舒心开怀的吧?”

      此语勾起崔文纯心内埋藏许久的远忧,无人知晓这“常伴”究竟是多久。宝忱苦求而不得,自己求得而必失,一时竟不知哪一个更为悲苦。

      “崔学士所言也不无道理。”宝忱的面上陡然绽放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似乎回到了父母亲人未曾病饿而死的童年岁月,“回京后,我会向他表明心意。不论结果如何,终归要试一试——崔学士,天底下有几人知晓您与莫大夫的情谊?”

      崔文纯垂首思索了半晌,终是说:“惟有公公一人。”

      “崔学士,我与殿下的事儿……应当交与我来说,还望您……”

      “走了这条路,遮遮掩掩是免不了的。”崔文纯欣然颔首,“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法不传六耳。”

      二人相视一笑,继而快步往飞云楼去。

      ……

      三生天子欲亲演《桃花扇·哭主》一出,遂自扮左良玉,着崔文纯扮袁继咸、葆宁王扮黄澍、乔洪吉扮柳敬亭、端欣扮旗牌官及塘报,于飞云楼日夜排演。

      穿衣镜前,葆宁王仍旧穿着自己的蟒衣,正瞧着一旁上妆的崔文纯。崔文纯则紧紧地勒了头,向上吊起眉毛——与平日的儒雅文弱不同,另又增添了不少英气。

      “朴怀扮上了‘袁临侯’,倒与往日的模样相去甚远了。”葆宁王细细打量了半晌,终是赞誉道,“的确是重臣风范,将来玉堂宣麻亦不在话下。”

      崔文纯一面对着铜镜检查妆容是否存有纰漏,一面笑道:“王爷谬赞了。‘玉堂宣麻’是宰执们的荣赏,臣没有那么大的福分。”

      葆宁王迈步近前,鬼使神差地伸手碰了碰那白玉一般的耳垂。崔文纯原本正要穿戏服,忽而感受到一阵的痒意迅疾袭来,立时站起身,撞得梳妆台一声巨响。葆宁王不以为意地搭上他的肩膀,将他缓缓摁回了座位上。

      “王爷……”崔文纯震骇不已,立时挣扎起来。

      葆宁王原本便年轻俊秀,又生得一张近乎雌雄莫辨的面容——不料手劲儿极大,崔文纯根本起不了身。

      一双宛似琥珀的眼眸映入铜镜,葆宁王含笑俯身,环着他的脖颈,贴耳言道:“朴怀,倘若我向皇兄讨了你……你觉着皇兄会恩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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