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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三十八回 明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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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文纯深觉不适,酥麻的痒意让他浑身乏力。
心内疑云尽散——怪不得葆宁王三番五次对自己动手动脚,原来竟是这等缘故。
迟疑间,葆宁王已然伸了手,扯得他中衣微敞,就此露出了大片尤为斑驳的青紫痕迹。
“你……你怎么……”
趁着葆宁王发愣,崔文纯奋力地往起一站,终于震开了葆宁王的双手——他随后连退数步,拜倒恳言道:“臣死罪!”
“是谁……”年轻的王爷被怒火染红了面颊,秀气的眉眼也变了神采,“是谁抢了我的先手?”
崔文纯不敢说话,当即起身要逃。
“我不许你走!”
亲王之令不能不从,崔文纯只好跪回原处,额头紧贴地上青砖,就此蹭花了妆容。
葆宁王缓缓踱上前去,俯身搀起了他,轻叹一声:“真没趣儿。七年前宫里排《长生殿》,我扮杨贵妃、你扮雷海青。原以为你方才能似雷海青怒骂安禄山一般痛斥我一番,怎么就一句‘臣死罪’?朴怀,求你骂我几句。话本儿里写了,你这种读书人发起怒来……别有风范。”
“臣不敢。”崔文纯打算再度跪下,却被葆宁王一把揽入怀中。
崔文纯拼命挣扎,葆宁王为此愈发不悦,继而以大力控扼了他的双手,温言道:“朴怀,虽然你比我年长十岁,又让旁人占了先手,但我不嫌弃你。待会儿见了皇兄,我就向他讨了你,让你来我府上做詹事。皇兄最疼我,我要的物件儿……从来没有不得手的,想必你也一样。”
“臣不是物件儿。”崔文纯的手腕被葆宁王死死地掐着,仍咬牙道,“王爷,臣是朝廷命官……”
“说得倒好听,其实你们这些当官儿的和宝忱一样,都是给我家办差的。”葆宁王勾住崔文纯的后颈,目光中满是缱绻情思,“朴怀,我平生只对你与宝忱动过心思,你们却都是这么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好像我会要了你们的命。”
顿了顿,葆宁王又说:“你不必多心。我只是想拿宝忱练练手,以免伤了你。可惜他宁死不从,我便放他走了,只是要委屈你一些了。”
崔文纯震骇不已,慌乱中竟挥出一掌,扇在了葆宁王光洁的侧脸上。
“你敢打我……你竟敢打我。”葆宁王腾出一只手贴了贴脸颊,尤为难以置信,但依旧强行和缓着语气,“二十余年……从来没有人敢动我一根手指头,连皇兄也没有。”
“臣……臣……”崔文纯战栗着身子,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
太祖开国后曾亲自率刑部官员编写刑律,刑律内根本并未载录“掌掴亲王”这项罪名——大概是他老人家绝没有料到会有人胆敢对亲王出手。
这回要死了。
葆宁王愣愣地瞧了崔文纯半晌,忽而往他面上亲了一口:“别怕,饶了你了。但你要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崔文纯别过头去,一声不吭。
“别怄气了。”葆宁王浅笑着抱住他,低声道,“朴怀,我可没有多少耐心……虽然有人占了我的先手,但我也不惧他,毕竟……毕竟是我先钟情于你的。咱们一同排演《长生殿》时……我就对你有了情思,却一直忍着不说,因为……因为我要顾及着冷濂生的颜面,更要尊重冷之意。可冷之意此番并未随你南下,我略略一琢磨便明白了——你们是官场联姻,不是你情我愿。”
崔文纯忧惧不已。
活了三十二年了,老天爷怎么总是让他遇见这种蛮不讲理的人?自家的小祖宗还守在屋里,这又来了一个天家亲王。
“我真傻,到这时候才觉察。”葆宁王用下颔抵着他的左肩,小声说,“朴怀,我等了你很久。我十五岁初次登台,就遇上了你。你自己都不知道,二十五岁的你……究竟是何等模样。朴怀,七年过去了,我的心里还是只有你。你却让旁人尝了甜头,那个人……是不是楚尚枫?”
崔文纯险些晕厥过去。
“施璞死了,我不与他计较。”葆宁王闷闷不乐地呢喃道,“你是我放在心尖儿上的人……天杀的楚尚枫,他竟敢……”
“不是他。”崔文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王爷,臣从来不知道您的心思。”
葆宁王不容反抗地牵着他往椅上坐了,将他揽进自己怀里:“你当然不知道。我忍了七年,除了排戏……你从不与我讲话。我最多只是碰一碰你的鬓角、摸一摸你的手……仅有这两次而已。”
“起初我很恐惧,自知不该爱上一个男子,还是有妇之夫。这对冷之意尤为不公——因此我一面用冷之意警示自己,一面试图借光阴的流逝而彻底忘记你。”
沉默片刻,他终是说:“七年了。我长大了,冷之意已不是我的阻碍。七年的日月轮转……不仅没能使我忘记你,反倒让你刻骨铭心地烙在了我心里。倘若你不肯雌伏于我,反过来也可以。只要是你,我不在乎。”
“王爷……”崔文纯错愕地摇着头,“不……臣不能……”
葆宁王看着他全无血色的面容,心也渐渐地凉了下去:“所以……是他后来居上了,对么?”
崔文纯说不出话。
葆宁王惨然一笑,旋即狠狠地吻了上去,将七年的执着与眷念通通放入了唇齿纠缠。
“王爷,您当真要做到这个地步么?”崔文纯急得方寸大乱,挣扎也挣扎不动,又不敢竭力反抗,泪水就这么淌了出来,“凭您的才貌……什么人得不到?您是天潢贵胄,我是一抹尘埃,没什么值得您留心的。”
一见崔文纯落泪,葆宁王登时连悲伤都顾不得了:“朴怀,你……你不是尘埃,我记了你七年。朴怀,明明是我先动的心……明明是我……我……我对你是真心的,你就这么看不上我……”
崔文纯抬起手自桌案上取了卸妆的巾帕,轻轻地为葆宁王拭着泪。许久,他叹息了一声,摇头道:“王爷,您的容颜冠绝本朝,臣也绝不敢‘看不上’您。咱们……只是错过了。”
“因为他,是么?”
“是。”
崔文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伤得葆宁王肝肠寸断——通风不畅的室内并无一丝清凉,他却已周身寒彻。他愈想愈悲,心知七年来的期盼就此翻落成空。
人就在眼前,自己却永远也得不到他的心了。
“你这个人……看似颇重情义,其实对谁都是如此。”葆宁王强忍心内苦楚,勉力维持着天家子弟的雍容气度,“你做的枣花酥……我也是尝过的,让我甜了整整七年。朴怀,你究竟……究竟还记不记得?”
崔文纯一愣,这才想起——十五岁的葆宁王兴冲冲地登台扮戏,结果唱了两句就忘了词儿,又生气又委屈,躲在幕后哭鼻子。三生天子表面上不予追究,实则颇为不满,恼怒葆宁王演砸了“杨玉环”。
满朝文武见皇帝不悦,难免借题发挥、怨声载道,惟有自己反对他们如此苛责一个孩子,因而偷偷地给他拿了几块儿枣花酥。
“王爷……不过是几块儿平常的糕点,您又何必费心惦念了七年之久?”
葆宁王紧紧地抱着他,喃喃道:“我两岁丧母,六岁丧父,惟一的兄长年长我二十二岁。朴怀……从没有人给我做过糕点,只有你……只有你。我远远地守了七年,反倒没有一个强迫你的人更得你的钟意。也就是说,倘若我七年前直接要了你,今日陪在你身边的就是我了……对么?”
崔文纯挣出他的怀抱,伏地叩首:“臣万死不敢承恩。王爷,臣不过腐草萤光,难比王爷皓月之明。况且……皇上是绝不会恩准的。王爷,臣劝您一句,千万不可与朝臣私相往来。今日您与臣这般……已是违背礼法了。即便没有他,臣也无法与您……”
“你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你与……与那个人……”
崔文纯跪着禀奏:“王爷,您风华正茂,尚有数不尽的……”
“朴怀!别再说了……别再说了。”葆宁王低下头沉寂了好一会儿,忽而笑了,“瞧你这一副魂惊胆裂的样子。朴怀,方才……我是与你说笑呢,不必放在心上。”
既是说笑,又何必红了眼眶。
“王爷,您该上妆了。”崔文纯又俯身碰了个头,继而缓缓往门外退去,“臣在外面儿候着您。”
“朴怀,是我鬼迷心窍,我送你一部书……聊作补偿。”葆宁王却不依不饶地赶上来,自怀中摸出一部书卷,双手奉上,“知道你嗜书——这是王府珍藏的宋代孤本,拿回去好好瞧瞧。”
“王爷,咱们稍后便要上台了。”
葆宁王一贯善绘秘戏图,一律在卷末钤以“葆宁”之印。“葆宁秘戏”于市井坊间尤为风靡,称为价值千金亦不为过。崔文纯也曾受赠一卷,至今未作披览。眼下复又所谓“宋代孤本”,恐怕仍是这等俗物。
“不妨事——来人!”葆宁王推开门,朗声唤来仆役,“去,将这部书送往崔学士下榻的邸馆。事关重大,不许私阅。”
仆役应声而去。
崔文纯暗自叫苦——若是让自家的小祖宗看见这个,定然会对葆宁王心生妒意,到头来或跪、或缚……仍是自己受罪。
葆宁王一面浅笑着为他执笔补妆,一面低声说:“从今往后,咱们还与原来一样。我做我的亲王,你做你的学士,那些话……咱们不提了。”
崔文纯原打算跪下,却因补妆而不得不站着说:“臣遵命。”
葆宁王刚抖开戏服给他穿好,宝忱就风风火火地闯入了静室。一见葆宁王未换戏服,他霎时魂飞天外:“王爷,您怎么还没扮上呢?主子传您二位登台了!”
“不过是试排,没几个看客——崔学士扮上了,我就暂时不扮了。”
几人一同出门,步履匆匆地赶往戏台。待崔文纯替上冠带与葆宁王一同候场时,适逢三生天子在念那二人上台前的最后一段道白。
“‘俺左良玉立功边塞,万夫不当,也是天下一个好健儿。如今白发渐生,杀贼未尽,好不恨也。’”
宝忱转去一旁,崔文纯远远望去——冷濂生、庞天邦与大法师惠明正坐于台下静观。
端欣步行而上,因说:“‘禀元帅爷,两位老爷俱到楼了。’”
崔文纯即与葆宁王迈步上台,各自念了两句诗。
三生天子上前相迎,道:“‘二位老先生俯临敝镇,何胜光荣。聊设杯酒,同看春江。’”
二人又奉承了一句,随后安席而坐。
崔文纯一面作斟酒欲饮状,一面自思:“下文便是塘报飞身上台,禀告崇祯爷煤山升遐的讯息了。”
端欣又一次快步上台——他年逾古稀,排起戏来犹且健步如飞:“‘忙将覆地翻天事,报与勤王救主人。禀元帅爷……’”
话音未落,虎啸林引着几个小内侍步履匆匆地赶至台边。他还在示意身后几人万勿开口,忽有一宦官朗声道:“启禀主子,太子殿下自京华发来奏疏!”
崔文纯骇然望去,却也只得上前捧过,转而呈递给了三生天子。
皇帝连看也不看,径直将奏疏随意往台下一扔——冷濂生习惯性地伸手接了,那边庞天邦也探头来瞧,二人登时一同琢磨起来。
端欣大声道:“‘忙将覆地翻天事,报与勤王救主人。禀元帅爷,不好了!不好了!’”
众人齐齐问道:“‘有什么紧急军情,这等喊叫?’”
台上急急如火的排演最终以三生天子唱的一首“胜如花”作结——唱毕,三生天子面色阴沉地踱下台来,一众乐工大气不敢出。冷濂生与庞天邦也恭谨起身,一前一后地赶至台边伺候。
方才那突兀开口的小宦官此时已被唬得魂不附体。
须知三生天子平生嗜戏如命——当年东海侯孔道古叛乱的讯息以八百里加急传送到京,彼时三生天子正与慈仁皇后同演《西厢记》,虎啸林愣是等到戏散了方敢上报。何况眼下未有军情,难免龙颜震怒,那小宦官十有八九要命丧当场。
冷濂生上前一步,双手奉上奏疏。
崔文纯见三生天子望向瘫软在地的小宦官,当下心生不忍,便抢在前面训斥道:“皇上在此排戏,哪儿轮得到你大呼小叫?虎公公素日里常教你们谨言慎行、小心当差,莫非都忘却了不成?回去定要好生反省一遭!”
乔洪吉亦道:“崔学士批的极是。好不中用的蠢材,往后莫要再往驾前伺候了!”
若说崔文纯此言有越俎代庖之嫌,如今经由乔洪吉在后轻轻一垫——这些许嫌疑霎时便无影无踪了。
三生天子一面伸手接过奏疏,一面静静地瞧了那小宦官半晌。末了,一句“下去吧”有如寒日乍起春风,在场众人无不如蒙大赦,那大祸临头的小宦官就此保下了一命。
惠明双手合十,先轻诵佛号,后道:“皇上慈悲仁厚,真乃当世圣主。”
有此一句,小宦官甚至免了一通板子。
“朕与卿等排演了许多戏目,”三生天子手持奏本,饶有兴致地对几人笑道,“此番还是朕首度身着戎装——须得绘出一幅戎装像,也好流芳于后世。传朕旨意,召画师从速来此,为朕绘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