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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四十回 戒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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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的时候,屋内已然点了灯烛。
崔文纯瞧了瞧自己身上斑驳的痕迹,继而强撑着坐起,倦怠地倚靠在暖榻上。莫元舒见他醒了,赶忙献宝一般地捧出了一幅画卷。
画中之人正襟危坐,头戴展脚幞头、身着紫色圆领,腰系革带,另佩宝剑,脚上一双黑皮履。
“既是官服像,则不应着黑皮履,单绘马靴便是了。”望着绘像内至为熟悉的眉眼,崔文纯的整颗心宛似浸入了蜜罐,却依旧暗恼莫元舒方才一再违背诺言,便刻意板起面孔说,“衣纹倒算写实,只是这双手的画工仍显做作——下的功夫不够深。”
“朴怀,你的嗓子哑了。”莫元舒讪讪地伸出手准备取回画卷,不料被崔文纯轻轻一拍手腕。
“我先留着瞧几日。”崔文纯将画卷朝枕头下一藏,目光却不自然地飘向别处,“你言而无信,往后不许你再碰我。”
“朴怀……”莫元舒来到他身边坐了,一面为他捏腰捶腿,一面柔声安抚,“今日是你的生辰,但我不能离开这座邸馆,只能为你备下这等贺礼。你穿官服的模样……我没见过几次,全凭循着记忆臆想。朴怀,我这回画错了,你饶了我……下回补上。”
“下次画个常服像,我不愿意看见那身官袍。”崔文纯垂着头叹息一声,“说好了要一同去赏月的,可我……我根本走不动路了。”
莫元舒熄了烛火,复又推开窗槅。
月上中天,清晖满洒。遥遥望向广寒宫内的仙子,熠熠月色淡淡地勾勒出了两道幽影。莫元舒转回榻上,与崔文纯紧贴着并肩坐了,低声道:“金陵的月色与京华相比……”
“京华与金陵的月色其实没什么区别。”崔文纯淡然纠正,“是赏月的人多了一个,我的眼睛从此就不再只看着月亮了。”
三十余年来,崔文纯头一次不是孤身赏月。
他们就这么静静地遥望着明月,任由月光自天际无声飘落,染得他们鬓发泛白。
就仿佛安然度过了一生。
翌日,因《哭主》剩了半篇尚未排完,三生天子又遣内侍来传。得了莫元舒不情不愿的颔首回应后,崔文纯才戴了幞头,随外面儿的内侍去了。
先与葆宁王相互见了礼,二人便上了台,与三生天子一同换素衣、裹白布,为崇祯爷服着丧,合唱了一段“胜如花”。继而他与葆宁王下台,又听得三生天子念了“飞花送酒不曾擎,片语传来满座惊;黄鹤楼中人哭罢,江昏月暗夜三更”四句,这出《哭主》便算是完了。
庞天邦笑意盈盈地凑上前,一面搀着三生天子步下戏台,一面恭维道:“左昆山不过一介武夫,却由主子妆扮,着实抬举他了。”
“那依着你的意思,朕扮谁合适?”
“弘光爷无能受辱,史阁部身赴黄泉,至于侯方域、李香君、黄得功……个个未得善了,不好,都不好。”
三生天子笑骂道:“你这呆子,只知道‘善了善了’地念个没完,当真是半分长进都没有。”
庞天邦赶忙跪下,向皇帝连声请罪。
“天下故事,十有九悲。”
三生天子兴致大起,先示意庞天邦免礼,又召来太宁局数百伶工同坐台前,以朝廷庶务永远得不到的可贵耐心向众人解说道:“你我便以这《桃花扇》说开吧。侯方域、李香君虽属情人,却未成眷属,双双出家入道,从此分处南山之南、北山之北,永无相见之日——惹得观者无不扼腕而叹。”
轻叹一声,三生天子又道:“其实作者早便于试一出《先声》内借赞礼之口言明,此戏是‘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明室既灭,侯、李私情便终。若要再续前缘时,除非兴亡颠倒。”
顿了顿,三生天子接着道:“生死之事原系冥冥,但见山河破碎、社稷倾颓,而后忠臣坦然赴死,至此便算了了。”
“皇上训谕的是,”太宁局的一位老琴师壮着胆子出言道,“但奴才们也是听说过‘善恶有报’的。”
遭到了质疑,三生天子却并未动怒,仍旧耐着性子开示道:“善恶的确有报,此言不假。但这‘报’究竟是怎么个‘报’法?依朕看,‘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倒是真话。”
此语一出,登时唬得众人心惊胆颤。若论富贵,谁能富贵得过皇帝去?莫非竟是皇帝造了这世上最大的恶么?
“‘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三生天子笑着问那些伶工,“想必你们都是听过的吧?朕嗣位十余载,从不祭天谢地,就连兄弟的加冠之仪至今亦未妥善操办。只因朕深知那尽是些华而不实的无用排场——历朝帝王不过是用这十六字哄哄你们罢了。”
老琴师笑道:“奴才们不知道这‘朕躬’和‘万方’到底谁有罪,只知道陪着皇上把戏排好、演好便是了。”
一众伶工闻言大笑。
三生天子亦笑道:“不枉我疼你们一回。”
半晌,他复问:“崔卿,排完了这《桃花扇》,后面排什么?”
崔文纯正琢磨得出神,忽然被点了名,当下答道:“自然是皇上做主。臣别无所长,便也一心陪着皇上排戏就是了。”
三生天子催促他快说,又被谦辞推让。如此反复数遭,崔文纯见实在拗不过了,只好拱手道:“既然皇上先前言及了‘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一句,不如就排《感天动地窦娥冤》吧。”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不须长富贵,安乐是神仙。’”三生天子念了蔡婆在《楔子》里的定场诗,不由颔首道,“崔卿之议极佳,演毕《桃花扇》即排《窦娥冤》。”
……
却说崔文纯所拟诏书经由内侍传送到京,柴望祯跪领旨意,一面遣家人收拾行囊,一面前往藏书室拜别太子。彼时太子宾客翁策之、苏寺生亦在旁陪侍,几人各自见礼,而后落座。
太子头戴貂帽,身上裹着一件大氅,却仍被冻得瑟瑟发抖。他看了诏书,难掩怒气道:“好一个‘多悖行,数逆语’,崔文纯竟对柴师傅加以如此恶评!”
“此番遭际断然少不了冷濂生推波助澜,而崔文纯又一味听他岳丈的,自然要狐假虎威了。”翁策之捧着盖碗儿暖手,喟然道,“端欣、冷濂生、崔缜、施世修、崔文纯、楚尚枫、虎啸林、虎佩亭、惠明、宝忱……此十人一日不除,国朝便一日不得安宁。”
太子按着桌案,凝眉注目道:“当日父皇诏贬丘浮沉为姑苏刺史——其意亦是责授,崔文纯遣词时倒多有回护,我由此错以为他尚能明辨是非。目下看来,他与另九人俱是一丘之貉。”
“柴师傅即将南下,”苏寺生摇头轻叹,“这太子詹事又应着何人递补?”
翁策之正轻捋长髯,闻言即说:“此人必须出自东宫推举,万不可交由朝廷廷推。先前两度廷推宰执,俱有崔文纯挟权乱政,令吏部左侍郎朱瓒无所适从,继而使皇上选用非人。若再容他恣意妄为,将来不知还要闹出何等变故。”
顿了顿,翁策之又问:“柴师傅,您派去‘伴驾南巡’的莫如矜……可有讯息传来?”
柴望祯缓缓起身,向太子讨了恩典,继而请翁策之与他一同步出了沧心殿。
冬夜凄清,朔风呼啸,二人踏雪前行,一时无人作声。柴望祯环视四周,只觉得处处皆有故旧之思,不由饱含深情地喟然长叹。翁策之亦随之四处张望,但见大雪纷飞,似与往日相同,又别有一番美意。
“太子殿下六岁时,先帝驾崩,今上嗣位。”柴望祯的脸颊被冻得通红,他却恍若不觉,兴奋不已地追思道,“也正是在那一年的冬日雪夜,我奉敕就任太子詹事,从此入了东宫。十六年间,我自谓尽心竭力,不敢有一日懈怠,生怕辜负了殿下的信重。如今骤然去国,一时竟颇为不舍。”
翁策之笑着出言宽解道:“太子殿下仁孝天生,更有雄心壮志,立誓中兴国朝——这一切都离不了柴师傅的言传身教。”
“是么?”柴望祯引着翁策之绕过覆冰积雪的莲花池,沿拱桥折入长廊,“只凭我一人言传身教……是远远不足以襄助殿下重整山河的。因此我格外注重笼络饱学之士,你、莫元舒、冯仙会俱在其列。若论起学识来,你与莫元舒俱不如冯仙会;若论起心性来,莫元舒与冯仙会俱不如你;若论起急智来,则你三人俱不如崔文纯。”
听他没来由地夸赞崔文纯,翁策之甚为不解。
柴望祯一面于廊下缓步前行,一面笑道:“不信我欣赏崔文纯?那你便错了。纵观满朝青年才俊,他是数一数二的才学兼著。倘若能得他倾心扶持,太子殿下自然如鱼得水,将来的日子会好过许多。”
“这种人……不可入东宫为官。”
闻言,柴望祯止住脚步,缓缓转过身,面上正色道:“名门大户多年来横行无忌,安居权位,朝野人皆怨望。旧贵之祸有甚于旱蝗之灾,俟新君嗣位,必定根除望族勋戚。翁公,我今夜之所以约你来此僻静少人之处,为的便是让你知晓一个道理——非我之友,即我之敌。”
“柴师傅多虑了,”翁策之冷笑道,“我一贯主张‘赶尽杀绝’,这等叮嘱……还是讲与苏妙禅听去吧。”
“我南下在即,此生未知能否再返京华。太子殿下虽是监国,但周遭仍群狼环伺。清议已列端欣、冷濂生、崔缜、施世修、崔文纯、楚尚枫、虎啸林、虎佩亭、惠明、宝忱同为‘社稷十邪’,你理应力求屏退十邪,助保殿下无虞。”
翁策之躬身应是。
“先前莫如矜传信来告——宝忱死了,”柴望祯叹道,“兴许是说错了话,被皇上扔进了井里。”
“十邪已去其一,社稷之福。”翁策之笑道。
柴望祯摇头说:“也不必如此刻薄。终归为的是让十邪远离朝廷,不到万不得已……不见血。”
“除恶而不见血……如同未除。此十人阴险毒辣、倒行逆施,欺上瞒下、罪恶滔天。宦海沉浮莫定,今日你不除他,来日他必要除你。兴许的确有人罪不至死,但毕竟分属两岸。”
顿了顿,翁策之沉声道:“将来城门失火,难免殃及池鱼。虽有误伤误判,却不足以与国朝中兴相提并论。为求中兴,一切皆可舍、一切皆可弃!”
“翁公,你……”柴望祯稍觉骇然,许久才叹息道,“罢了,我也老了,你们心中有数便是。”